第21章第二十一章

作品:《长安

    窗边矮几上的香炉冒着寥寥青烟, 沉静得荷香在屋里弥漫。在长公主唤出一句致哥儿,姜怡宁的处境便肉眼可见地就尴尬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屋里下人,下人们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被她冷冽的眼风扫着,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

    姜怡宁顿时有种被人剥光了体面,丢在光天化日之下曝晒的羞耻与愤怒。她这大半年被金尊玉贵的养着, 便是再装得体恤下人,也免不了生出高心气儿。此时只觉得这屋里的人定然是在心里笑话她,瞧不起她,甚至于作践她,于是她一抬眼, 死死盯住了下首站着的长安。

    心中从震惊,到恐慌, 再到憎恨,心思几番辗转变换,她眼神中便有些藏不住恶意。姜怡宁此时, 恨不得长安能原地消失!

    长安敏锐地察觉到恶意, 扭过头的瞬间姜怡宁低下了头。

    瞥了她一眼,并未投注过多关注,长安的重点全落在长公主的身上。这个时候, 姜怡宁才将将与长公主接触。虽不知两人关系进展到何种程度, 但应当没十一年后那般深厚。长安心里估量着, 却不敢一万分的断定。

    毕竟小说某种程度上只阐述一个片面, 长公主如今在她面前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长安心中掂量着, 这是个十分重规矩且要求苛刻的人。

    换句话说,长公主此人,十分不好相与。

    长安所图不多,她来姜府不是为与这祖母相亲相爱的。当然,若侥幸能长公主祖孙交心自然是好,没这个运气的话,她也并不强求。左右长安不是个缺长辈疼爱的,只要没人故意来招惹她,她可以活得比谁都自在。所以此时面对着雍容强势的长公主,和隐隐仇视着她的姜怡宁,她心态稳得一批。

    姜怡宁握着帕子的手一寸寸收紧,屋里下人们头抵在地上,没有一个人作声。四下里,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如长安在打量长公主,长公主其实也在打量长安。

    眼前的少女有着一双姜家人特有的潋滟凤眸,若单单只凭五官,她只有两三分像安澜侯夫妇。只是眉宇里清冷高傲的神韵,却与姜致修少年时期如出一辙。

    长公主紧张地注视着长安,越看越觉得,她的致哥儿这一刻仿佛又重新站在她的眼前,“……你,你名唤何如”

    “陈二花。”

    长安没长公主的复杂心绪,自然问什么答什么。

    “陈二花耳东陈”

    长安眼波微转之间,肯定地点头。

    长公主捏着袖子的手不自觉的痉挛,面上却是一幅冷静自持的模样。她见长安虽一身狼狈,但目光磊落,神采飞扬,一时间又是心酸又是欢喜。眼前这少女十之八.九就是她亲孙女。可怜她嫡亲的孙女,天之骄女却阴差阳错在外头吃了十多年的苦。

    “……孩子,听说你有一块父母留下的玉牌”心中已有了定论,但长公主却还要做完全的确认,“不知可否拿出来给我瞧上一瞧”

    我字一出来,姜怡宁的脸更加惨白。

    长安当然没什么不能拿出来的,玉牌本就是她认亲的信物,自然是要给长公主确认的。所以点了头,直接就把东西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她。

    长公主接过玉牌的时候手指都在发颤。

    姜怡宁端坐在椅子上,一阵一阵的发冷。她不敢开口,死死盯着长公主的脸色。只见长公主拿着小玉牌,极小心翼翼地摩挲。

    这块玉牌,钱聪方才能说的都说了。花纹图案刻字,她心中早已有数。如今再拿到手上,不过是验证方才钱聪的话而已。长公主很是娴熟地捏到玉牌的某一处,只见小玉牌啪嗒一声列成两截。看到衔接缝隙处刻着的‘姜’字,长公主的眼泪忽然就流下来。

    千真万确,当真是千真万确!这就是她的亲孙女!

    长公主再端不住公主的架子,刷地站起来,走到长安身边就握住了长安的肩膀。长公主生得高大,长安被她身子半掩,显得小小一团。

    她抬起手就要长安靠得再近些:“孩子,孩子你过来,到祖母这儿来……”

    这一刻,别说地上跪着的李嬷嬷冷汗如注,就说一旁勉强故作镇定的姜怡宁也止不住丢掉了手里的杯盏,刷地一下站起来:“祖母!”

    长公主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叫姜怡宁如至冰窖。

    姜怡宁心中慌乱,虽说她一早做好了被拆穿身份的准备,但并不是这个时候!在姜怡宁的计划里,她应该先与长公主有着浓到血缘关系都剪不断的祖孙情,应该婚事身份才名一切既定,无法更改。届时就算姜家的真孙女回来,她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如今呢如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真孙女来的这般早

    姜怡宁控制不住的发颤,她好多事都没做完!!

    “怡宁,”长公主看着她,其实也有些不忍心。毕竟养了十四年,这两个月的祖孙关系也日渐融洽,有些话说出来未免残忍。

    可是等她转头再看向长安,长安一双与她相似的凤眸里都是干干净净的疑惑。脸上有大片的擦伤,脖颈上有深紫的勒痕……今儿个若非兰心去的及时,她亲孙女不知还要在外头受多少磋磨。这都是怡宁鸠占鹊巢的错!

    虽说她也无辜,可无辜也抵不了她占了这个位置的错。

    长公主闭了闭眼睛,握住了长安的手。

    长安照顾陆承礼这大半年,洗衣做饭,奔波劳碌,手心结出了一层薄薄的茧。长公主触手一摸,眼睛立即就红了。当初姜怡宁是从何处抱回来,长公主心中清楚。那是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山沟沟。她的嫡亲孙女,就这样在山沟沟里一待待十四年。

    “孩子,你跟祖母说说,这些年你在,你在那陈家可好”

    说实话,原主在乡下十几年还真没吃什么大苦头。毕竟有陈阿奶护着,她虽没办法如姜怡宁一般能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但其实是不愁吃穿的。

    长安又瞥了眼浑身发抖的姜怡宁,实话实说:“挺好的。”

    长公主却不信!

    挺好的会弄这一手的茧挺好的会弄这一身的伤哪家姑娘不是千娇万贵地养在深闺,磕了碰了都要心疼个半天。挺好的你这一身伤也不晓得叫疼

    长公主握着长安的手都在抖,瞧她!孙女这一身伤还没叫大夫,她顿时醒悟一般扬声喊:“兰心!兰心!拿本宫的牌子,立即进宫去请太医来!”

    她这一说请太医,长安脑子一激灵,顿时想起忘了什么事儿。

    天啊!她家大傻子好像被人敲闷棍了!!

    当时事发突然,长安仓促之间被塞进麻袋的时候,好像有看到大片鲜红。那该不会是陆承礼的血吧陆承礼人呢大傻子怎么样了

    “公主殿下!!”长安淡定不了,急道,“不知府门前可有一个二十三四的年轻公子一身青白的袍子,很高,神态很单纯,他人呢他是跟我一起来的,现下人在哪”

    长公主吓一跳,连忙去看孙嬷嬷。

    孙嬷嬷立即上前回话:“确实是有一个年轻公子。不过奴婢过去时,人已经不在了。听门房说,那位公子被人重伤了脑袋,伤得很重,如今被人抬着去了附近的医馆。”

    “脑袋伤得很重”长安当即就有点慌,“人怎么样他在哪家医馆”

    长公主没想到她这么在乎那乡下的相公,心里有些心酸又有些难过。不过还是立即道:“蓝衣呢蓝衣!”

    门前立即就小跑进来一个团团脸的嬷嬷,无声上前。

    “蓝衣你立即带人去,若是见着那位公子,即刻把人带回来。”长公主握着长安的手,不轻不重地拍着安抚,“莫慌莫慌,兰心去请太医了。等会儿太医来了,也叫他给那位公子瞧瞧。不当事的,莫慌!”

    长安是真的慌,陆承礼本就比一般人迷糊许多。年前就被柱子砸过脑袋,身子就虚得很。如今脑袋再受一次伤,长安当真怕他会死。

    蓝衣看出长安着急,行了一礼,马不停蹄地就出去找人了。

    长公主握着长安的手又是一番安慰,一旁紧绷着心弦的姜怡宁却放松了一些。

    瞧着这女人那般紧张一个年轻公子的样子,该不会早有心上人姜怡宁心中辗转,只觉得果然上天还是偏爱她,为她留下一线生机。若这女人有意中人的话,那与溧阳王的婚约,就还只能是她的

    心中这般一思量,姜怡宁也紧张起来。门外的那个男人,可千万别死了!

    且不说王嬷嬷立即赶去医馆找人,就说这边,长公主拉着长安坐下,便一一询问起这十四年长安在乡下的境况。长安虽然偶尔会冒出点恶趣味,但却并非故意害人之人。见那女主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生怕自己说出什么话害她,她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然而她觉得没遭什么罪,长公主却不这般认为。

    毕竟她姜家嫡女金尊玉贵,那乡下老妇便是将命俸给长安还嫌腌臜。这般给点儿吃的还偷偷摸摸遭人记恨的,当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尤其是后头的事儿,自陈阿奶倒下,那胆敢狸猫换太子的恶妇竟然心一横将她的亲孙女,三十两卖给一个地主家的傻子。长公主只觉得气血翻涌,差点没恨死如今跪在门外的姜怡宁。

    事实上,因为陆承礼乖巧听话,日日相伴又贴心非常,长安如今也不觉得他是累赘是委屈。

    长公主一脸痛恨的模样,长安很是头疼:“承礼是个好孩子。”

    “再好的孩子也是个傻的!”长公主怒不可遏,“你是我长公主府的金枝玉叶!便是摘下天上的星星,摘下天上的月亮,那也是使得的!”

    “长公主殿下……”

    “唤奶奶!”

    “……奶奶,”长安觉得这发展跟她预料的差太远,“年前陆家遭恶人纵火,一夕之间家业全部烧毁,承礼的父亲也死在大火之中。我,孙女那时被人下了药困在新房,是承礼拼了命地将孙女背出来。若没有他,孙女早就死了。”

    “若非嫁与他,你也不必遭这罪!”

    “但事实便是,孙女被养母三十两卖给了陆家。”长安觉得这长公主是不是有点暴脾气怎地跟书中的冷面严肃完全不同“他本可以丢下孙女,自己逃命。”

    长公主顿了一下,看着长安清凌凌的眼睛,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算救命之恩。

    “嫁给他是不行的!”她还是坚持一口否决。

    “你如今年岁还小,十四岁生辰还差着三个月呢,哪里就值当嫁人若当真舍不得他,”长公主斟酌着说,“奶奶做主将他认作你父亲的义子,做你的义兄可好若觉得还是不够,怕他受欺负。那便开宗祠,请族谱,请玉牌。奶奶做主,让他上了姜家的族谱,他往后就是正正当当的姜家公子。”

    长安觉得这决定未免太草率:“承礼他有些神志不清。”

    “无事,”长公主很是一意孤行道,“左右姜家也就只剩你一个正经血脉,外头跪着的那个暂不必多说。那陆家的公子既与你情分好,多他一个只好不坏。”

    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