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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皇帝穷得叮当响

    第三章

    一轮考校下来,她竟发现季连最擅长的不是礼记之流,而是兵法。

    和那张脸实在很不搭配,他的风格竟如此硬派,着实让温焕吓了一大跳。

    课堂氛围如她所料一样僵硬冷淡,实在是好玩不起来,既不生动,也不活泼,更不有趣。更可怕的是吕长维板着脸的态度,间或有生冷的解说出现,一时答得不好,那边就会冒出像是讽刺又不像讽刺的点评,让人如坐针毡。

    唯一使温焕能坚持下去的是老先生那张格外有味道的脸,她每次眼皮子上下打架的时候,吕长维的那张脸只要在她的眼缝下一晃,她就瞬间困意消散了。那张上了年纪的脸依旧很赏心悦目,年轻时叫做秀气,此刻就叫做老派的斯文,这冲击实在是很大,就像是一把锉刀,把她想要粘连在一块的眼皮硬生生地锉开,一下子就精神了,怎么也看不够。所以一圈望下来,温焕反而是状态最好的一个。

    三人开蒙的时候都在四五岁左右,对功课这种东西适应良好。读书一事上,没有一个蠢人,讲课的进度顺畅得很,吕长维嘴巴上总要不时挑上几个刺,那是他习惯了。

    大概到了正午,课堂便已经结束,她看着老先生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大舒一口气,感觉整个场所的空气都为之一清,忍不住想找人说话。

    “季连,”她揶揄道,“你竟专精这一方面,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又皱起了眉毛,很正经的样子:“人各有所长,我只不过是喜好兵法罢了,其他科目也没有落下过。”

    “我曾以为你要像你父亲一样,进翰林院,舞文弄墨呢?”

    他的嘴巴动了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温焕见他这样,及时地转过了话题,笑嘻嘻道:“我曾读过六韬,除此之外,上有孙武兵法,下有三十六计,想必你要比我读得透多了。”

    季连终于来了劲:“不知用兵之害者,必不能尽知用兵之利。车甲兵马,日费千金,国用不足则兵溃粮绝,故而我想熟知如何举兵而争利,方可强国强兵。”

    温焕:“呃……”

    这个家伙真的应该会和小皇帝很有话聊,好好培养起来,日后若真的成了一员重臣,在兵部发挥重大作用,大概能以最抠门的态度给赵浚好好滴改善一下他此刻穷酸的生活吧……

    主案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磕响,温焕循声望去,赵浚正将手上的笔放在了桌面上,面色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高兴。

    她发了一会儿呆,却不知如何捉摸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但话题既然已经被打断,就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

    赵浚垂了垂眸,起身默不作声地走了。他下午比寻常孩子忙出了不知多少倍,作为天子就更加需要学习,朝堂之上自然有辅政大臣,但皇帝迟早羽翼渐丰,要一个人掌管朝政大事,此刻就需要练习批阅经由辅政大臣轮流筛选过的奏折。

    像这种事情,自然轮不到伴读去陪着一块学习了。

    他们手里也有许多功课,即便和皇帝不同,但入了宫自然也意味着有更好的资源。季连收拾了一下便打算去翻书,留下她一个人迟迟没有动身,温焕坐在原位,思考了许久,最终终于抬起头,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我管他呢!哎,真是闲得慌!”

    于是咬了一咬牙,跑去了赵浚离开的方向。

    ……

    赵浚在殿内正准备吃东西,她到来时已经看到侍从们收拾好了碗筷,他坐在椅子上,因为腿还不够长,脚够不着地,悠悠地在半空中晃荡。

    “你……”

    侍从正拿了一个手帕给他擦脸,赵浚伸出手,微微仰头,好让宫人们擦得干净一些,这一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开口,侍从就更不敢弄出什么声响了,氛围静谧得可怕。

    小皇帝面色不好看,沉默不语,她来了也当做没有看见,该做什么做什么,看起来心情极为不佳。

    温焕张了张嘴,想说些话却被堵在了嗓子眼儿,盯着那个后脑勺看了半响,良久终于绞尽脑汁挤出了几个字:“下午也要忙么?”

    “我日日都要忙。”赵浚回答得硬邦邦的:“以后也要继续忙下去。”

    她拿出自己和他曾经相处许久的经验按照现在的情况仔细推敲,也没有什么大致的头绪。“是么……辛苦你了。”

    “可是怎么比得上你呢?”小皇帝垂下眼睛,“想必光是在人群中转圜,都要花上好半天呢。”

    ……

    这句话说得不阴不阳,温焕愣住了。

    他与普通的孩子不同,他与普通的孩子不同!

    这句话她明明已经贴在了脑门,却总是忘记了这个先至条件,总是用看待常人的眼光去看待他。赵浚在宫廷里长大,不到十岁便丧父丧母,而后再过了两三年,连唯一看顾着他的祖母也仙逝了。

    皇帝是神奇的职位,他没有人关怀,没人教过他如何做一个太子,更没有人引导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文武百官希望看到一个完美无缺的九五之尊,却从不会注意他就究竟有没有吃饱穿暖。身边的所有人都期待他要做一位明君,这殷切的期盼太重了,沉沉地压在稚嫩的肩膀上,赵浚听得太多这样的事,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做,只会从书里生搬硬套,试图做一个众人眼中的明君。没人敢管他,全天下的百姓都觉得皇帝生活简朴、从不铺张浪费是一件好事,一个小孩子又搞不清楚质朴和自控的范围在哪,自然会把自己的生活拨弄得一塌糊涂。

    宫中没有太多新人,留下的都早与赵浚有了年岁上的差别。他有的是仆从,缺的是朋友,温焕是他自幼时以来唯一一个亲密无间的同龄人,自她离开后,他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事,但这几年的过程中,唯一会和他打闹的玩伴不在了。

    所有人年纪都那么大,尊重他的有很多,敬畏他的有不少,他没日没夜地浸泡在这样令人不适的氛围里,许多人都在猜疑他长大后能否胜任这个位置。一来二去,糟糕的状态只会不停地反复重演,他在记忆里每每回忆起温焕,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他陪着自己会是怎样,是否会比现在要轻松一些。愈发回想,他在赵浚心中的地位就显得更加珍重。

    直到听说他要来的一天,赵浚很是开心。但他来时,一切都与自己想象中的都很不一样。

    脸还是那张脸,但赵浚已经在对方那双眼睛里窥见了令自己不舒服的、那熟悉的畏惧。突如其来的生疏感像一把小锤砸在二人之间,赵浚心都凉了一半,但重逢的喜悦和安心压倒了他,让他竭力忽视这个巨大的问题。令他更加不舒服的是两人之间那严重的不平衡,温焕是他心里唯一的朋友,但温焕自己离开后又结交了多少志同道合的伙伴?与被锁在宫墙内的他不同,温焕所选择的道路要自由的多、也精彩得多。

    他喜爱着温焕,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而离开自己身边后,温焕去四海游学,他遇到过多少精彩的事?碰到了多少有意思的人?这使得一直被拘在龙椅上的赵浚很是憧憬,他不知是憧憬这个人,还是憧憬温焕的经历,他渴望听到温焕分享自己的故事,迫不及待地想和他见面。

    但见面之后他反而愈发不舒服了。这是一种没来由的困惑,他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嫉妒着他的经历,也嫉妒他有那么多伙伴,他甚至还有关爱他的家人。

    这怎么可以!

    一位明君就应当有容人之量,而他希望温焕能与自己玩耍,也只和自己玩耍,这不单单是出于独占欲,更出于一种没来由的丑恶的嫉妒。他想让温焕变得和自己一样,由此让两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但这又不是赵浚期望看到的事,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了,这样的困惑使得他感到惶恐,也让他纠结。

    但看在温焕的眼里,她还是弄不清楚小皇帝在想什么,其实这一切都很好解释。

    小皇帝只想做一个完人,殊不知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完人?

    有这样的想法,不是人之常情么?

    温焕只猜出了一半。

    她只能微笑:“对不起。”

    这一下使得赵浚被硬生生地定在了座位上。

    宫人早已不知不觉被他挥退了,一句话让他心中的愧疚感瞬间被滋发了出来。

    夹杂着长久以来的惶恐与寂寞,他看着年少时的好友,眼睛在一瞬间就已经充满了雾气。

    赵浚的脸很软,因为他还太小了,在任何人看来都没有一位天子应当有的威严。而他的那双眼睛也很圆,从瞳孔里望去,只能望见真诚。

    此刻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盈满了泪水。

    他这样说道:“告诉温、温庭筠……我……”

    接下来的话他已经说不下去了,在中途便断断续续的,语不成句。

    温焕干巴巴道:“屋内不该点炭的,着实熏人眼睛。”

    她假装没有看到赵浚身上发生了什么,直挺挺地站在一旁,就把自己当成是一根木桩。赵浚心底一直埋藏着深重的不安,惶恐经年累月地积压在心头,他有许多话想和温焕倾诉,也想找个时间好好倒一倒心里憋着的东西,但情绪总是上来得猝不及防,他一下子没有绷住,压力骤然一下子放大,排山倒海而来,夹杂着许多其他的记忆,故而他才刚打算开口,鼻子却先酸了。

    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在皮肤上拖曳下两道湿润的水线。赵浚的眼泪就像流不够似的,见温焕在房间里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死人,他呜咽了几声,听上去十分没有出息,就像是一只委屈的落水狗。

    温焕的耳朵已经早就是聋的了,她只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再小一点。

    小皇帝的手指也在抖,嘴唇也在发抖,他又咬着牙叫了两声:“父皇……阿姆!阿姆……!”

    温焕全身一震,不敢再听那弃犬一样的可怜叫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