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盛大和腐朽 第50章 chapter.50

作品:《宁法花园

    赵想容一点也没慌。她被他拽着, 半支手臂依旧紧搂着怀里那一小沓简历。

    周津塬低头看着她, 赵想容也冷眼瞪回去, 甚至还露出个挑衅的微笑。她是很能气人的,他越是动怒, 她反而犟着, 也憋着什么都不说。

    男人也没发作,只眸色不明。

    他突然间伸手,赵想容以为周津塬要掐住自己, 强撑着也不躲。但是, 周津塬却将她怀里那堆简历夺走。

    他手臂一扬。大学生给她杂志社投来的简历, 天女散花似的在半空中飘扬。

    周津塬平静地望着那十几页简历,简历四散落在地面。他转过头,赵想容脸色苍白, 唯独漂亮的眸子里就像落了火星般,开始点燃。

    周津塬再次抓住她的手腕。“等你回答完我问题, 我可以帮你一起捡。”他沉声说,“你要是跑,我随时抓得到你。”

    说得就好像不是他扔的赵想容果然怒了。她就算想转身走, 也得捡起地面被她勾画过的两份简历, 司姐还等着自己小报告。

    终于, 她弯唇一笑“你是说情书那种东西, 我从小到大收到手软。”

    周津塬也不发作, 淡淡说“既然你这么讲”

    他说完后, 略微用力, 拽着她胳膊,两人磕磕绊绊地重新来到那条暗沟前。

    暗沟旁泥土松软,黑夜里完全看不清。赵想容穿着中跟鞋,脚下微微有些打滑,也往沟里陷。周津塬顺手拉着她,她僵着不动。

    赵想容刚刚躲进小树林,她成年后依旧怕黑,不敢继续往里走。周津塬跟过来找她,他喊她的名字,她听到了,但她没回答。周津塬失足摔下沟,她幸灾乐祸,不打算管闲事。

    此时此刻,赵想容轻蔑地瞪了周津塬一眼,周津塬把自己推进沟,她也绝对不求饶。

    她柔声说“老公,我最近怎么着你了。离婚后,你还要害命反应略慢了吧你不是读到博士了吗”

    但目光接触,赵想容汗毛倒竖。

    周津塬沉思地看着她。他面容寒冷,整个人都像欲喷发的风暴,眸子却仿佛能吸收所有情绪的黑洞,凝视着她。

    赵想容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读不出任何东西,只能感觉他握着她的手越发用力。

    “收到那么多封情书,你有没有回信过”他扬眉继续问。

    周津塬的这句话没头没脑,但赵想容的眼睫毛,终于微微多眨了几下。

    就像冰冻多年的河,她终于听到下面的水流声。她前半生一直在等,等周津塬主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等的太久,问题和答案本身,都变得索然无味。她其实是非常没耐心的人。

    赵想容在离婚后,完全隔断周津塬的信息,她不知道周津塬现在都知道了一些什么。实际上,她也不那么在乎。

    周津塬没催她回答,唯独握着她的手劲越来越重,重到几乎把赵想容的手腕折断,她终于要忍不住尖叫挣脱,他突然放开手。

    “你先用你手机给我打电话,我手机掉进去了。”周津塬突然换了个话题。他刚刚摔得很重,手里的手机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赵想容迟疑着,抬头看着他。她说“我凭什么要帮你”

    周津塬皱皱眉,又直接夺走她手机,等手机铃声在某处响起,再跃到沟里捡起来。

    两人衣衫不整地从树林里出来,不少大学生都看着她。

    赵想容暗觉晦气,她刚刚是在黑暗中自己捡了四散简历,手机还被周津塬拿走了,他也不还。

    在大学校诊所,周津塬后肩蹭破了一大块皮,手臂后面又青肿了一块。赵想容不耐烦地转身就走,却被喝止“你去哪儿”

    赵想容嫌弃地说“一股子血味儿。恶心。”

    周津塬闭了闭眼“赵想容,你别气我。”

    赵想容希望气死他最好,她痛恨两人这么自然地相处,她痛恨在这种时候还确实有点关心他。她开始让自己想到苏昕,而这一招很成功。

    周津塬却又叫住她“既然今天碰到了。你跟我回趟我家,有东西要给你。”

    她冷笑说“你烧了吧,我不要。”

    周津塬淡淡说“离婚后,为什么你的废话变得更多了”

    周津塬叫了代驾,拽着赵想容一起坐在后排。

    他上车后,就看着车窗外,一副不想交流的表情。

    赵想容则看着她的手机,她的腿上,隔着沾着泥土的简历和包。涂霆约她晚上视频,atro说让她来聚餐,赵奉阳说他明天就回来。这样美好的夜晚,她什么也不缺,但为什么心情还是那么沮丧呢

    她不解,为什么离婚后,还要忍受她出轨的前夫。

    赵想容进周津塬公寓前,才想到应该问一句,他是不是和苏昕同居了。她不想看到这对奸夫和谐过日子,不是因为吃醋,就是因为恶心。

    她回过头,周津塬向来走路很快,此刻居然落在她身后。

    他的表情非常苍白疲倦,走路慢了半拍。赵想容随口问“最近医院很忙

    周津塬看了她一眼“你关心过我吗”

    赵想容愣了下,她惊奇地说“我关心得着吗咱俩离婚了,周津塬,你到底想干什么”

    “离婚前,你也没关心过。”周津塬掏出钥匙开门,他有点头痛,“你又和别人同居了”

    赵想容笑容不改,但觉得她能被气死“什么叫又同居别往我头上泼脏水。我和我男友还没到这一步。”

    周津塬已经把门推开,他说“我一个人住。我也没到这地步。”

    “哪地步”赵想容边习惯性地追问,边走进周津塬家。她扫视一圈,先找里面是否有女性用品,比如拖鞋或外套之类。

    还真让她找到了。

    赵想容一眼就看到周津塬男性化的公寓里,居然摆着一本时尚杂志,她立马走过去查看。

    赵想容自己就是做杂志的,对厚度和纸质很敏感,拿起来就知道是她们杂志的旧刊物,再一看年份,立马想到这杂志里有自己的访谈。

    赵想容心中刚有些疑惑,抬头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台钢琴。

    周津塬在门口正费力地换拖鞋,赵想容蹬蹬地直接走进去,他也懒得阻止。。

    赵想容放下杂志,特别自然地在他家转了圈,走过去摸了摸钢琴的烤漆表面,说了一句“啧,你又重新弹琴了”

    周津塬低头把他的鞋踢到一边,他的话漠然冷静“赵女士,这是你关心的事吗”

    赵想容立马将杂志重重地摔在钢琴上。“到底什么东西”她不耐烦地说,“给我,我立马走。”

    周津塬却独自走进卧室,他几乎是瘫痪般地坐在床边。

    身体的疼痛,比不上心灵的震撼。就像毒蛇咬紧他心脏。他整个人站不起来。

    赵想容居然知道他会弹钢琴。她怎么知道的是他父母告诉她的,或者,她原本就应该知道。周津塬沉默地坐着,他心里早有一个猜想,但是这想法非常痛苦。他从来不继续深想。

    有没有这种可能,赵想容是他的笔友,他曾经满怀激情地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她”。而眼前的“她”,真的是曾经的“她”。不过,他想,也许是许晗告诉她的,她们似乎是好朋友。许晗到底瞒了他多少事情

    在卧室外,赵想容独自抱臂站在客厅,嫌弃地看着周津塬的公寓。

    苏昕认为,这公寓被他收拾得非常整洁。但在赵想容眼里,她觉得,周津塬的日子和山村野猪没有区别,他的公寓比她办公桌还乱钢琴的脚垫下面没有地毯,桌面有两块水渍,抽纸巾就这么随意地摆放,墙纸有毛边儿,烟灰缸也没倒,鱼缸的水也没换,红色的金鱼感觉快死了。

    周津塬没买封闭式鞋柜,几双皮鞋堆在门口。她顺脚把他那几双鞋踢整齐了,又把杂志摆回到原来的位置。

    赵想容这时候也看到,墙上贴着一封信。

    她刚想走过去,正在这时,周津塬搁在桌面的手机响了,上面的来电显示苏昕。

    赵想容犹豫了一秒,就迅速拿起来,滑开接听。

    苏昕下载了她所有能找到版本的肖邦离别曲,都听了一遍。她忍不住给周津塬打电话。电话接通,苏昕来不及说话,先听到咯咯的笑声。

    苏昕呆住。

    接电话的不是周津塬低沉男声,而是一个女人。她以非常娇媚的声音,轻笑了很久,笑得人心里发痒。

    “喂,你好,周津塬现在在洗澡,他不方便接电话。如果有什么急事,明天再来电话吧,他今晚会很忙很忙,根本就没时间和别人说话哦。”

    苏昕懵懵地听着,但对方说完这一通后就挂了电话。过了会,她突然猜到这女声是谁。

    赵想容结束通话,内心畅快极了。

    她可不会做那种不骚扰对方生活的优雅前妻,或许,那样做会显得体面,可是她不想装这种酷,多没意思如果有机会,赵想容绝对乐意围观周津塬和苏昕鸡飞狗跳的生活,再反手恶心一下苏昕。当然前提是,只要他们别骚扰自己。

    苏昕肯定气坏了吧赵想容微微笑了,一抬头,却看到周津塬正静静地看着她。

    赵想容也无所谓。她的德性,周津塬比谁都知道。

    周津塬拎着一个蛇皮袋走过来,又把什么往她脸上一贴,冰凉极了。

    “这是冰袋。敷在你手腕上,纱布别碰湿了。”周津塬说,绝口不提她刚刚搞的破坏。他说,“我就不送你了,再见。”

    赵想容不解地眨着眼睛。

    周津塬面色难看,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赵想容再次觉得危险,自己的虚张声势被戳破了,她没有推辞那堆旧衣服,匆匆地提着走了。

    “别再来烦我。”临走前,赵想容又警告他,“你和苏昕一起去死吧”

    门啪嗒合上。

    在公寓里,周津塬一个人独自站着。

    他觉得挫败和困惑,就好像查到奖学金名额,周津塬发现自己落榜的那一瞬间。别人觉得,他优秀惯了,他这个岁数,应该看淡这一切。

    完全没有,周津塬只是把戾气收到最深处。当感觉到难受的时候,他会重复地看临床脊椎手术的录像,以及手机里剥开局部的彩色图片,凝视各种肌肉和脂肪,这些人体里井然有序的东西。他还喜欢看各种人工关节,这都让他平静。

    现在,周津塬只想让赵想容回来,他也许会阴冷地拽着她头发,压在墙面,让她因为害怕把一切事情都解释明白。但赵想容肯定不会害怕,她会抬起那双漂亮且热烈的黑眸,轻佻地看着他。他也许会继续做一些更过分的事情,就像他们婚姻存续期间似得

    不过,他让她走了。周津塬不想变成野兽。

    半个小时后,苏昕又打来电话,他像没听见似的,用受伤的手又弹起了离别曲。

    第二天天没亮,周津塬一夜未睡,又准备去医院。

    他带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存有一万多张血肉模糊的手术图片。

    不知道为什么,周津塬感觉比起身体,他的精神非常疲倦。在以往,周津塬从没有感觉年岁增长,他感觉他依旧留在少年时代,但这种时候好像过去了。

    周津塬的那一辆奔驰车买得很早,基本只在市内开,公里数也少。但在今天,他突然有种想换新车的冲动。就是,想把一切都换掉的冲动。

    有个背影在楼下站着,有点熟悉。

    苏昕穿着一袭白裙,正站在远处。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目光清澈,身姿纤细薄弱。周津塬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他想到他以前和许晗一起绕马路,一遍遍地走圈。

    周津塬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苏昕脸色苍白,清澈的眼睛中有各种情绪。“我有句话想问你,你不能骗我。你昨晚是不是和赵想容在一起,你俩和好了”

    周津塬简单地答了句“没有。”

    苏昕很快就放了心,她就知道

    “昨天我打你电话,是她接的电话。”她谨慎地说了一句,但看周津塬那副样子,他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要去参加早读会。”周津塬说,“早上六点半要查房。”

    “哎”她斟酌地问,“我能陪你一起去”

    周津塬稍微迟疑了一下,他说“我今天不想开车。”

    苏昕摇手“我不是让你送我回家,就是想陪陪你。”

    他说“你等我很久了”

    “对昨晚一宿没睡,今天很早就来了。”苏昕走上前,她搂住周津塬,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吻。

    周津塬和苏昕又说了几句,自己走了。

    一路上,他看着窗外的风景,突然又让出租车司机掉头,停在另一个豪华小区的门口。

    赵想容已经把两人的婚房过户到她自己名下。

    不过,周津塬凭借旧卡,依旧畅通无阻地走进来。他试了试指纹密码,依旧能用。赵想容也没改,他怀疑离婚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不过也不需要,公寓已经是她的了。

    小区保安和周津塬打招呼,说“周先生,您家又一堆快递。”

    周津塬轻描淡写地说“辛苦。”

    电梯往上升,周津塬站在当中,他不知道冒着迟到和被教授骂的风险,来到旧公寓是想干什么。但是,他潜意识里觉得应该来一趟。

    这豪华公寓里依旧亮堂堂的,周津塬以前住在这里,总觉得就像住在售楼的样板间,但独住几个月,回到这里,他才发现赵想容的品味非常之好。

    赵想容热爱花哨,但她严格遵守设计师的意见,不乱买任何摆设。这么多年,这个家依旧维持着设计师的初心,那种高雅奢华又有一点温馨的气息。

    只不过,随着女主人和男主人的前后抛弃,整个家,仿佛灰了一层。

    周津塬走进那如同时装展示柜的房间,对女人那些华丽的东西有种陌生感,很快就走出来。他又走进自己的套房,和临走前没有任何改变。

    他在家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客厅,用目光把四处扫了一遍落地窗,水晶灯,以及华丽的大理石。在客厅的角柜,依旧摆着两人的结婚照。

    平常,这巨大婚纱照旁边,都会摆着当季盛放的鲜花。在赵想容感到无聊时,她也会用软布,擦拭纯银和珍珠镶嵌的巨大相框。周津塬那时候还讽刺地想,这大概是粉红豹这辈子唯一愿意亲手做的家务。

    周津塬停下脚步,平生第一次,他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眼自己的结婚照。

    赵想容那会坚持要拍结婚照,他不置可否地同意。她真年轻,穿着华丽的日式新娘和服,她的嘴唇擦得鲜红,像吸血鬼,但对着镜头笑得艳光四溢,对生活信心满满。

    这时候,周津塬的手机响起来,是教授。

    “小周,到了吗你今天晨读会必须来,普汇医院的方教授也来了,他之前有个罕见的血友病人”

    周津塬随手把沉重的相框倒扣在桌面,边应答边往外走。

    走了几步,他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又走过来。

    周津塬低头吃惊地看到,华丽的结婚照相框册后面,并不是木板的空白。

    早在七年前,就有人用金色的油墨笔,惆怅地写了一行字小王子,你怎么能比我还更傲慢呢

    周津塬看着这一句语法含糊的句子,不仅仅是字迹,还有别的,非常熟悉。他耳边的教授依旧喋喋不休丢说话。他眼前华丽的房间,像是颗心脏,最初在收缩,停顿,继续收缩,然后突然一下子膨胀到最大,然后炸裂。

    他之前所有积攒却无法问下去的问题,都落在金黄色的笔迹里。他知道自己退了出去,站在那明亮的电梯间,来到喧嚣暗淡的医院。

    赵奉阳因为身体原因,不乘坐飞机,尽量都坐高铁往返。

    他今晚回城,心情非常不错。直到秘书告诉他,周津塬来找自己。赵奉阳挥手不想见客,但周津塬已经直接闯进来。

    他浑身湿漉漉的,整张脸仿佛更苍白了。

    周津塬把一个厚厚的公文包扔在他面前,淡淡地说“这些东西,你帮我还给她。”

    这里,都是周津塬珍藏多年的许晗信件。

    赵奉阳一皱眉,拿起几页纸来看。

    赵奉阳暗恋了赵想容很多年,他又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他对赵想容的字体认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看了看那堆信件,面无表情“哦,从此你和豆豆。桥归桥,路归路。”

    赵奉阳说这番话时面无表情,但周津塬的表情一下子就白了,甚至比来时更苍白。

    赵奉阳心中警铃大响,思考刚才哪句话有错。周津塬倒是一笑,转身走了。

    果然错了,一切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