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同一片月色

作品:《父辈和我的战争与和平

    阵地上仍然飘散着淡淡的硝烟和血腥气,让清淡的月光也沾染上浓浓的死亡气息。那振武不忍心对金兆文表达着什么,更不愿去看那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孩子气的脸。

    金兆文却迫不及待地向他崇拜的连长袒露心扉“从军前我去跟她告别,她哭了,说我傻,吻了我。我也吻了她,告诉她我从军不是因为她,而是赴国难报效民族,她说她会等我凯旋归来。经历了这一天的战斗,我不想再慷慨激昂了。那么多的弟兄战死了,我只想为他们报仇,哪怕只打死一个小鬼子,我也了却了心愿。”

    那振武扭头看着金兆文,他忽地想把这张单纯到不忍直视的、可爱的娃娃脸,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他说“小金子,你想过吗明天战死的有可能会是你我。”

    “想过的。”金兆文在平静之中带着活跃“可我不怕了你不知道的,连长。你今天斩杀的第一个小鬼子,并没有马上倒下去。你一闪身,把他暴露在我面前,我收不住脚,刺刀扎在他的后背上。我在无意当中,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小鬼子一刀,我想他死去的鬼魂不会记恨你,却一定会记恨我。”

    那振武笑了“你把你的这段经历,写信告诉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她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金兆文快活地说“赶走了日寇,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告诉她的。”

    “这就对了”那振武鼓励道“不要去想怎么死,要想怎么活。赶走了日寇,你就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军人。”

    “我知道连长一直在暗中保护我。”金兆文感激之中带着委屈“可我不想再让连长为我分心,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战胜恐惧和死亡。”

    好吧,十七岁的男子汉。那振武说“我看你收集了不少的手榴弹,投弹的时候不要蹦起来,把大半个身子暴露给小鬼子,小鬼子的枪法很准的。要隐蔽好自己,靠你上肢的力量,单臂投出去。冲锋的时候,也可以利用手榴弹爆炸的烟尘作掩护。”

    又学会了一招。金兆文觉得连长跟自己说了很多话,他也可以问问连长“连长,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有啊”那振武兴致很高“我们也是在学校读书时,相互喜欢上的。她现在是助理医生,这个时候也许正在野战医院里,抢救我们连的重伤员。”

    “连长,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心爱的姑娘在跟日寇作战,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的。”那振武回身遥望着月色下黑魆魆的群山“心里有所牵挂有所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即便是我们战死了,心里也是满满当当的。”

    那振武预料的没错。在离前线阵地七八公里的临时野战医院里,张君梅正配合石林给最后一名重伤员做手术。那名重伤员是腿部受伤,一块弹片击碎了小腿骨,为保性命只能截肢。

    石林“残忍”地锯掉那条已经坏死的半截小腿,张君梅有条不紊地配合着止血缝合包扎

    伤员是在半下午时陆陆续续送来的,前后有三十几个,有十几个在运送途中就已经死亡。活着的伤势也较重,有中枪的,有被炮弹炸伤的;有的身上只有一个枪眼,有的全身都是血糊糊的;有的昏迷不醒,有的呼天抢地哀嚎不止

    临时野战医院里,医生护士人手有限,只能先抢救有抢救价值的,最终能够活下来的,不过六七个。张君梅时时感到力不从心回天乏术,她是第一次参与抢救伤员,伤员的惨状惨叫无不让她怀疑自己所选择的这个职业。

    做第一例手术的时候,张君梅几次抑制不住,把头扭向一边流下悲伤的泪水。那是一个腹部受伤的伤员,弹片把肚子划开一道口子,肠子都流了出来。

    石林早已经习惯,熟视无睹地埋头于手术当中,只伸出一只手来,冷淡地说“止血钳。”

    护士长何文丽为张君梅擦去泪水,张君梅赶紧把止血钳递过去。鉴于她的精神状态,石林亲自给那名伤员缝合肚子。

    做完手术,石林才悲悯地对张君梅说“医生不是神仙,眼泪是毫无价值的,尽我们所能。”

    张君梅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伤员说“他们都太年轻”

    石林走向另一个伤员,轻声说“大战才刚刚开始,你会很快顾不上悲伤。”

    顾不上悲伤张君梅在做第二例手术时,就已经顾不上悲伤,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石医生说得对,挽救生命减轻痛苦,才是她最应该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做完最后一例截肢手术,换下血迹斑斑的手术服和手套,张君梅瘫软无力地坐在凳子上,心中茫然而悲伤。虽然没有亲临战场,她却从另一个角度见证了战场上的残酷性,不由得为那振武暗自担忧着。

    护士送来晚饭,虽然又累又饿,张君梅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只喝了一点水。何文丽的劝说不起任何作用,她叫来石林。

    石林当着张君梅的面,大口地吃着晚饭,语气柔和又无比残忍“战场上的命是他们自己搏来的,这是每一个士兵的宿命。我知道你担心振武,我又何尝不担心如果我们无力改变他们的宿命,为何不为他们多做一些你我也是士兵,身处战场之中,我们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在石林严厉而关切的目光注视下,张君梅勉强吃下一点饭,走出医生休息的帐篷。

    月光如水,空气很清新,也听不到枪炮声,仿佛失真一样。她在树林的边缘漫步徘徊,她的忧伤的目光穿透月光,遥望着那振武也在同一时刻遥望的黑魆魆的群山,她知道那振武带着他的连队正把守在某个山头上。

    上午听到隐约传来的炮声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战场的环境当中。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是想离那振武更近些,是想达成他的心愿如果他战死了,把他的尸骨送回他的老家。

    现在,她知道战场上该有多残酷,只祈求他的那个相当于遗言的心愿,永远不要成为现实。

    安置伤员的帐篷里,传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麻药的药劲儿都已过去,伤痛开始无情地折磨着伤员。与钻心刺骨的剧烈的疼痛相抗衡,所需要的意志力和忍耐力,不会次于直面枪林弹雨。

    还能为他们多做些什么张君梅走进安置伤员的帐篷,尽可能地面带微笑,复查他们的伤势,用温和的话语激励他们、安抚他们,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抚慰。

    那个截去半条腿的士兵,突然啜泣起来,双手捂住面孔,泪水从手指缝中流下来,哭得那么伤心和无助。

    张君梅走过去,抚摸着士兵汗涔涔的额头,为他擦去磅礴的泪水。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在战场上丢弃了半条腿的士兵,不过才十八九岁。他这么年轻他从此只能一条腿走路,从此不会再走向战场。是福还是祸可贺还是可悲抑或是悲壮

    张君梅柔声说“小兄弟,手术过后会疼上几天,忍一忍就会好的。等养好伤,你就可以回家了,跟父母兄弟姐妹团聚”

    年轻的士兵哽咽着“医生姐姐,我不是怕疼这才打了一仗,就丢了半条腿,以后不能继续跟着连长打小鬼子了”

    另外几个伤兵也纷纷开口说话,他们在伤痛的折磨中,跟张君梅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战斗过程。讲述他们的连长是如何地指挥战斗,是如何地带着他们打鬼子。

    讲到小鬼子是如何地吃了败仗,被打得落荒而逃,丢下一大片尸体,他们是那样的兴奋和快乐。仿佛讲述一场胜利,是能够暂时压制住伤口的疼痛的。伤痛与快乐,同样让他们龇牙咧嘴。

    讲述这样一场小规模战斗的胜利,将是他们以后唯一所能炫耀的资本。

    张君梅这才知道,他们都是来自同一个连队。她故意问道“你们是不是把你们的连长,说得过于神奇了”

    “才不是”丢了半条腿的年轻士兵说“我们连长叫那振武,医生姐姐可以去打听打听。”

    “你们都是好样的好好养伤。”

    张君梅走出帐篷时已经流下泪水,远远地走开后,再也抑制不住伤感与担忧,站在那里痛哭起来。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