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章 长沙生乱

作品:《五代第一太祖爷

    自后梁开平元年公元907年,朱温封武安军节度使马殷为楚王起,长沙升格为府,成为南楚国都。

    历经马氏四十余年治理,长沙城倒也繁华一时,都城人口一度接近十万之众。

    可惜自从四年前马希范病逝,南楚便陷入众马争槽的局面,战乱不断,而长沙作为争权中心,短短数年里经历无数次大火焚毁、内城巷战,硬是把一座繁华的长沙城打得残破不堪。

    唐军主帅边镐攻占长沙,留下亲信副将王邵颜率领一军守备城池,弹压俘虏,自己则率领大军进兵衡州。

    长沙城里有上万南楚军民俘虏,包括一大批马氏旧将,和一批对马氏忠心耿耿的溪州蛮民。

    数日前,马氏旧将刘言、王逵、周行逢策划了一起变乱,率领两千余楚军俘虏杀出长沙城。

    为此边镐派人赶回长沙,严厉斥责王邵颜,命他看押好俘虏,如果再出乱子,就要依军法从事。

    王邵颜四十余岁,金陵人,和边镐是同乡。

    江南乡党之风盛行,军中也不例外。

    王邵颜武艺平平,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战功更是寥寥,凭借忠心卖力受到边镐重用。

    此次刘言等楚军降将叛乱出逃,害得他被边镐派人骂得狗血淋头,王邵颜甚是恼火。

    他命人抓了一批闹事降卒,当众腰斩,又把尸体吊在城墙四周,以作警告。

    连日来唐军对降卒的看管严厉了许多,动辄打骂,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枭首示众,南楚降卒深深恐惧,却也仇怨愈深。

    长沙城北门瓮城,临时改做战俘营,数百顶破烂营帐杂乱无序地分布其间,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降卒挤在一顶帐篷里。

    盛夏时节天气燥热,许多受伤降卒得不到及时救治,伤口溃烂、流脓、恶臭,躺在帐篷里无法动弹。

    每日夜里都在死人,王邵颜只是命降卒们自行把尸体抬到瓮城西南角丢弃。

    那里死尸成堆,蝇蛆遍布,恶臭盈天。

    很快就有个别营帐爆发疫病,蔓延极快,南楚降卒愈发惊恐。

    王邵颜干脆下令,凡是有疫病爆发的营帐,其内降卒不论是否染病一概处死,再把尸体连同帐篷焚烧。

    瓮城西南角的死尸堆腐烂恶臭数十日之久后,王邵颜才想起把这些尸骨堆焚烧处理。

    如此一来降卒们愈发恐慌,也不敢上报疫病,反而导致疫病扩散蔓延。

    整座瓮城,如同人间炼狱。

    这日晌午,唐军一如既往地打开瓮城门,运来稀粥和粗馍,组织降卒排队领取食物。

    一座座散发腐烂臭气的帐篷里,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南楚降卒们陆续走出,一个个无精打采,犹如行尸走肉。

    “放饭啦老规矩不许抢不许插队,哪个狗娘养的坏了规矩,老子剖了他的心肝挂墙上”

    负责看押降卒发放食物的唐军军头扯着喉咙怒吼,还顺手指了指城楼。

    城楼两侧的女墙下,还吊着几具尸体,全都只有半截身子,发黑的肠子内脏晾在外面,白森森的脊骨露出一大截。

    降卒们麻木地排队领取食物。

    队伍里,有一名个头不高的黑脸男子,脏兮兮的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像是把稻草抹了锅灰套头上。

    他叫孙朗,原是马氏旧将咸师郎的部下。

    咸师郎早早战死,孙朗率领残部投奔在刘言麾下。

    不久前刘言策动变乱逃出城,孙朗运气差被王邵颜率军拦住。

    孙朗是溪州蛮族,被唐军称为土人。

    他在楚军里职位不高,却因勇猛善战备受尊崇。

    刘言等将领逃出城后,瓮城里的降卒渐渐以孙朗为首。

    孙朗跟在长长的队伍里,缓慢前挪,有降卒想要把前边的位置让给他,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孙朗阴沉着脸打量瓮城四面城墙上站着的唐军,又不时盯着那道紧闭的瓮城门,他在思考再次策动变乱的可行性。

    不久前那场变乱,事前刘言给他的任务是率领弟兄们死守瓮城门。

    结果却是他和姗姗来迟的王邵颜爆发火并,而刘言等人顺利一路杀出城去。

    现在想想,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刘言故意为之。

    他并非刘言嫡系,所以他的死活刘言也不会多管。

    孙朗咬牙暗暗恼火,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竟然现在才想明白。

    “啊死人啦死人啦”

    队伍前头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打断了孙朗的思绪,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骤起的骚乱让南楚降卒们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不少降卒围拢上前,窃窃私语。

    “有毒粥里有毒”

    又是几声惊恐大吼,孙朗推开人群走近,见到队伍最前方,有几个领取食物就迫不及待吃下肚的降卒,此刻正捂着肚子痛苦倒地,大口大口呕吐出黑红色的东西。

    有几个躺在地上腿脚用力抽搐,身子板硬僵直,没一会就眼睛发白死透。

    唐军竟然在发放给降卒的食物里下毒

    孙朗惊怒不已。

    “这帮畜生欺人太甚”孙朗高举拳头怒吼,愤怒的降卒们一拥而上,砸翻粥桶,把几箩筐糠皮做成的硌嘴馍馍踩烂。

    负责发放食物的军头慌慌张张带人逃出瓮城,嘭地一声,瓮城门再度紧闭。

    “噹噹噹”

    城头响起刺耳的铜锣声,大批唐军弓弩手赶到,从四面城头围拢,把一支支锋利的箭簇对准下方瓮城。

    孙朗攥紧拳头,仰头怒视唐军,满心悲愤。

    纵使他有万般勇力,面对唐军居高临下的射杀,也只能束手待毙。

    “绝食绝食”

    不知是谁,率先在愤怒的降卒里喊起口号。

    很快,一只只捏紧挥舞的拳头高举,瓮城里爆发降卒们怒吼声。

    接着,孙朗听到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

    “叫王邵颜出来不给弟兄们一个交代,宁死不吃唐军一口粮”

    这声突兀的怒吼声引起降卒们热情共鸣,纷纷挥舞拳头发出咆哮,愤怒声仿佛要将整座瓮城推倒、湮灭。

    就连城头之上的唐军也感到心惊,赶紧派人禀报王邵颜。

    孙朗循着那苍凉之声挤过人群,发觉出声之人当真是一位苍发老者。

    只是这老者相貌陌生,孙朗竟然觉得自己从未在瓮城里见过他。

    “这位老哥,你是哪位将军麾下”孙朗抱拳大声问道。

    老者冲他咧嘴一笑,孙朗竟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王邵颜出来啦”

    降卒里传出喊声。

    孙朗急忙转头望去,只见王邵颜果然气急败坏地从城楼里赶来。

    再回头时,那白发老者已经不见踪影。

    “一群该死的楚蛮子,想造反不成”

    王邵颜站在瓮城头,叉腰大吼。

    虽然他恨不得下令把这几千个降卒统统射杀,但边镐早有严令,安抚降卒不得生乱。

    边镐说,唐军想要攻占南楚,不光要在武力上打败,更重要的是收降人心。

    如果能收降这群楚军俘虏,有利于南楚军民将来在心理上接受唐国统治。

    大将军有令,王邵颜不敢不从。

    他绝对不会让人故意在粥食里下毒,所以他认定这是楚兵降卒故意闹事。

    王邵颜很恼火,他决定揪出几个领头者当众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你们”

    王邵颜指着下方,刚想说话,倏地,一支短弩从降卒人堆里射出,狠狠扎进他的腰腹间

    下方降卒甚至清楚看见,王邵颜那身华丽的蓝锻袍子上,晕染出鲜血。

    王邵颜惊恐惨叫,捂住肚子往后退。

    “嗖嗖”又是两声箭矢破风声,从不同方向传来。

    这次竟然是从唐军兵士里射出,一前一后正中王邵颜脊背和胸膛。

    一声惨嚎,王邵颜口吐鲜血,竟然一头从城上栽倒,坠入瓮城

    惊变发生在须臾之间,无人反应过来。

    瓮城四面鸦雀无声。

    就连在场唐军兵士也全都愣住。

    “唐军大将王邵颜死啦”

    “弟兄们杀啊逃命去啊”

    “刘言将军已经率军攻打长沙城,要救弟兄们出城啊”

    不知何人,嘶吼着喊出口号,却在第一时间惊醒降卒们。

    城楼突然冒出滚滚黑烟,像是有人燃起大火。

    城头唐军率先生乱,有人指认另一队唐军是楚军奸细,也是他们射杀了王邵颜。

    城头唐军莫名其妙陷入内战,两个小队的军士相互厮杀起来。

    很快,动乱蔓延开,唐军群龙无首,几个都头匆忙收拢各自军士,救火的救火,混战的混战,无人顾得上理会瓮城里的降卒。

    甚至有穿唐军衣甲的军士想要打开瓮城门,被其他唐兵拦下后暴起杀人。

    瓮城大乱

    降卒们仿佛看见求生的希望,发疯似的涌向两处瓮城门,操起各种能用的东西疯狂砸门,甚至架起人梯想要爬上城头。

    孙朗作为少数几个能令降卒信服的首领,被群情汹汹的降卒们簇拥着涌向瓮城门。

    混乱间,孙朗依稀看见一颗花白头藏匿在身后。

    降卒们拆下营帐立柱,十几人环抱,当作冲城槌拼命冲击瓮城门

    “轰嗤”一声,北瓮城门率先在降卒们疯狂冲击下倒塌,数千俘虏潮水般涌出。

    动乱从城北迅速蔓延开,长沙城四处起火,喊杀声充斥全城,唐军旗帜从城头掉落,残破的楚军战旗重新悬挂起。

    余下唐军无人指挥,乱作一团,仓惶逃出城去

    五日后,袁州以西百里,一处城关。

    这里是唐国与南楚交界处,也是最靠近长沙城的唐国关隘。

    五日前,长沙变乱的消息传来,城关守将慌忙下令封闭关口,严禁出入,同时急报袁州防御使,把长沙消息上报朝廷。

    城关夹山而建,地势狭小,多是邸店和食肆,方便往来商旅落脚。

    一间不起眼的邸舍内,王令温一身粗麻短褐,打扮得像个城关里最常见的贩夫走卒。

    四面光秃的土屋里,王令温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双手高捧过头顶,鞠身往开封方向拜了拜,而后检查密封火漆无误,才割开火漆拧下盖筒,取出里面的密旨。

    王令温微眯着眼细细看完,把密旨平铺放在桌子上,坐在一旁沉思。

    为了等这道密旨,他已经在此地盘桓两日。

    这处关隘看似封锁严密,但只要他想离开却是轻而易举,不过是花费百十贯钱的事。

    旨意是官家亲笔所书,命他看完后当场焚毁。

    官家的旨意有两层意思,一是命他全力配合朱秀行事,助其平安逃脱。

    二是严密监视朱秀举动,一旦察觉朱秀有贰心,假戏真做投效唐国,那么就不惜一切代价取其性命。

    王令温对此丝毫不意外。

    相反,这正是官家看重朱秀的证明。

    为了救他,可以牺牲武德司在江宁的一切经营。

    为了杀他,也是如此。

    王令温之前觉得朱秀不过是个精明狡猾的年轻人,有几分小聪明,有些酸腐文采,最大的用途可能是搞些奇技淫巧,为朝廷制作黑火雷。

    可是在江宁与朱秀深入交谈后,王令温知道自己的看法太过浅显了。

    朱秀对于情报的重视和运用,舆论的操弄和民心的掌控,让他这位武德司的情报头子都感到震惊。

    朱秀身边还有一股连武德司也没有彻底查明的神秘力量存在。

    王令温有时甚至在想,如果武德司的敌人是朱秀,那么这场暗战一定会无比激烈甚至残酷。

    相比较起来,唐国枢密院下设的典事司,简直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和那群废物交手久了,王令温都担心武德司埋在江宁的察子也堕落成一群废物。

    思索片刻,王令温拿起那份密旨,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云龙金笺纸迅速燃烧化作一堆黑灰。

    他又从怀里拿出两份还未写完的密奏。

    在处理朱秀一事上,官家让他做两手准备,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两份密奏内容大不一样,其中一份详细陈述了王令温发现朱秀身边埋藏神秘武士的经过,提醒官家严查。

    而另一份对此事只字不提,所写内容也只是有关朱秀在江宁的所作所为。

    王令温看看摆在面前的两份密奏,笑容诡异。

    如果朱秀回归开封,他呈送官家的就会是第二道密奏。

    如果朱秀背主投唐,那么第一份密奏将会出现在官家御案之上。

    身为武德使,王令温的主要职责是监察百官,特别是手握实权的禁军大将、藩镇节帅。

    但王令温是个聪明人,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

    那些受到官家宠信,关系匪浅的人物,私下的举动只要不是太过火,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譬如王峻在开封城郊大肆圈占官田民田,譬如官家爱将韩通,在捧圣军内部安插亲信,又譬如齐王高行周在濮州为自己修建的坟茔有不少逾制之处

    这些消息他绝不会主动禀报官家,只会想办法让官家从别处知晓,为的就是不得罪人。

    身为一个历经数次改朝换代而不倒的老将,王令温深切明白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朱秀深受官家宠信,又和太原郡公柴荣、河内郡公李重进关系密切,同样有资格得到这份特殊关照。

    所以王令温亲自赶赴长沙,亲手谋划瓮城之乱。

    为此事,武德司在江宁的察子折损近三成。

    王令温把两份密奏收入怀中,喃喃低语

    “朱秀啊朱秀,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