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9章 初雪夜

作品:《剑拥明月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晶莹如盐粒般随冷风飘飞, 在晦暗泛黄的灯影底下打转。

    “姜缨,银楼还有几日完工”

    折竹瞧着落在掌中转瞬融化的雪粒。

    “明日便可以去取了。”

    姜缨昨日才去银楼瞧过。

    折竹不言,在街边油布棚子底下的食摊上买了两块热腾腾的糕饼, 一块油纸包裹着藏入怀中,另一块便拿在手中咬了一口。

    明日。

    少年的步履轻盈。

    他从未如此期待明日。

    临近藏身的吉花巷,额上生了一道红疤的女子提着灯笼匆匆从幽暗的阴影里走出来, 迎面撞上正吃糕饼的少年, 她焦急的面容上添了一丝欣喜, 忙上前“小公子”

    “添雨姑娘,何故缀夜前来”

    姜缨瞧见她那副情状, 最先警惕起来。

    “季凌被人抓走了”

    添雨口中的“季凌”便是第十五。

    “十五哥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什么人还能将他抓了去”折竹闻言, 慢悠悠地咬了一口蜜糖糕饼。

    热热的糖液清甜不腻。

    添雨摇头,道“他们知道季凌是季羽青之子,张口便问他要一个精铜鲁班锁。”

    鲁班锁。

    折竹咬糕饼的动作一顿,一双漆黑锐利的眸子盯住她“十五哥如何说的”

    “说东西不在身上,给了旁人。”

    添雨如实答。

    折竹神情冷冽, 忽而冷笑一声。

    “小公子, 还请快去救救季凌”

    添雨话说一半,却见少年抽出腰间的软剑,那银光闪烁的刹那,冰冷的薄刃抵上她的脖颈。

    “小公子这是做什么”

    添雨神情微僵。

    “那便要问添雨姑娘你了, 可别跟我说, 你跟在第十五护法身边这么久, 果真什么也不图。”

    姜缨也抽出剑来,剑锋指向添雨面门。

    添雨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她侧过眼, 凝视那少年的脸“小公子拿了季凌的东西,却连救他也不愿”

    “我此时不正是在救他么”

    折竹的剑刃在她颈间划出极浅的血痕。

    添雨只觉这少年的剑冷,那双眼睛更冷,她颈间刺痛,后背泛寒,撤去那般焦急委屈的情态,她又细又弯的眉轻皱“看来公子你早就怀疑我,既如此,你为何不早杀了我”

    “此前我还不知你的目的,多亏你方才亲口告诉我。”

    折竹语带嘲讽。

    作为陈如镜的义女,在陈如镜死后,她再出现,便是与第十五在一起。

    “我告诉你什么了”

    添雨狭长柔媚的眸子一横。

    “你在十五哥身边,为的便是那个鲁班锁。”

    “是又如何”添雨终于不再遮掩,她定定地看着他,“那东西原本就是我家的,季羽青夺走了它,我如今想要拿回来又有何错只是小公子你,要那东西何用”

    “可你如何证明它是你的东西”

    折竹眼底冷冷沉沉。

    “准确地说,那鲁班锁出自云川程氏,我父亲是前云川主程灵晔的近卫,十七年前程灵晔将其赐予我父,后来我父因故被逐出青霜州,后来季羽青上门从我父手中夺走了它,我父自那时起便惶惶难安,让我母亲带着我离家躲藏了几月,原本父亲每月都有一封书信寄来,但那月母亲却没收到任何消息,她带我回到家中,却见父亲已死去多时,尸身腐化不堪”

    “母亲郁结成疾,撑了几年还是去了,后来我孤身一人从云川出来,便是要找到季羽青,从他手中拿回我家的东西,再杀了他。”

    从云川到玉京,添雨一路追寻季羽青的踪迹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来到玉京时,季羽青已经失踪,唯一的线索,便只剩陈如镜。

    所以,她成了陈如镜的义女。

    季羽青没有现身,但她至少等来了一个季羽青的儿子,可第十五到底是在栉风楼中待过的杀手,他对她并非没有防备,添雨在他身边几月,到今日方才得知鲁班锁的下落。

    “我方才也没有骗你,的确有人找上了季凌,”添雨的鬓发间落了好多雪粒,“若不是见了他,季凌也不会说出鲁班锁在你这里。”

    云川,又是云川。

    折竹查出第十五是季羽青之子的身份后,曾在栉风楼中见过第十五手中的鲁班锁,那上面镌刻的图案与字痕,竟与他的黄金匣子锁扣上的极为相似。

    也是因此,折竹才会与第十五约定,有朝一日他离开栉风楼,必会带着第十五一起出去。

    而第十五则要将那个鲁班锁交给他。

    折竹知道季羽青是云川人,却未料那个鲁班锁竟出自云川程氏,那么,他自小带在身边的黄金宝匣呢

    难道

    “他是谁”

    折竹再抬眼。

    “他说他叫辛章。”

    事到如今,添雨没有要欺骗他的意思。

    是托天伏门主刘玄意替其探查宝匣下落的那个汀州的辛章,那时在蜀青,折竹便猜出此人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汀州人士,而是来自云川。

    果然,都对上了。

    巷中忽然有了一些响动,姜缨抬起头正见一道身影飞快掠来,他认出那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便迎上前去。

    匆匆耳语一番,姜缨变了脸色,回转身来,走到折竹身边,凑近他低声道“公子,妙旬的药看来是吃完了,我们的人从药铺跟踪几个青年出城,发现他们上了观音山,只是城中戒严,天色一暗他们便进不得城,只得借由鸽子传信。”

    观音山离玉京城很近,其上有一座大钟寺。

    “小公子难道真的不救季凌”

    添雨隐约听到了姜缨的话音,她眼底流露一分不自禁的焦躁。

    “你既笃定是季羽青去而复返杀了你父亲,如今十五哥给你父亲偿命不是正好”折竹声线沉静。

    添雨张了张嘴,语塞。

    第十五当然不可能会死,鲁班锁不在他身上,那辛章若真要第十五的性命何不当场结果了他,何必还要带走他

    折竹不再理会添雨,撤下剑,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她的后颈,姜缨见添雨身子一歪要倒下去,便立即扶住她。

    一旁的青年上前来,从姜缨手中接过添雨。

    折竹将怀中的糕饼递给姜缨,又看了一眼姜缨夹在腋下的匣子,淡声道“以防万一,你和第四带着簌簌换个地方藏身。”

    “公子”

    姜缨原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下,只低声道“您放心,属下这一回,一定不会再弄丢公主。”

    见少年转身带着藏在漆黑夜色里的数十人离开,姜缨瞧了一眼地上被添雨遗落,燃烧成焰的灯笼,对那扶着添雨的青年道“走。”

    寂静庭院,推门声突兀。

    商绒在房内听见了细微的动静,她立即起身推门,寒风裹挟细碎的雪粒迎面袭来,檐下的灯笼照见一片浮动的晶莹白色。

    她才惊觉,下雪了。

    庭院里几人走入一片暖橙色的光线里,她却没在其中发现折竹。

    姜缨走上石阶,将油纸包裹的蜜糖饼递给她“姑娘,公子今夜不回来了,我们必须要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商绒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来,她心里很清楚,折竹逗留玉京,只有一个理由。

    她接过油纸包,里面的糕饼还是热的。

    轻抬起眼帘,她看见底下被青年扶着,没有意识的那名女子额上的疤痕,她认出那便是之前跟第十五来过此地的添雨。

    “好。”

    她捏着糕饼,轻声道。

    夜雪更重,细碎的雪粒逐渐变得好似鹅毛一般。

    玉京城的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已轮换过两班,要从城门出去是不可能,折竹趁夜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入了星罗观。

    观主白隐的身形似乎又清减许多,今夜这场雪下起来,他的脸色更为苍白,更衬脸颊那道疤殷红狰狞。

    抟云在旁扶着他,他拧转了房中的机关,那墙壁一转,露出后面的密道,他侧过脸来,对那黑衣少年道“地宫塌了一半,但我让人勉强清理了一条道,依旧可以从这里出去。”

    “多谢。”

    折竹颔首,随即他的视线停在白隐身上,“你这是怎么了”

    “只是受了些风寒。”

    白隐简短地答了一声,随即又道“公子莫耽误了你的事,快去吧。”

    他有心隐瞒,折竹也并不戳穿,将软剑收回腰间,带着人下了密道。

    白隐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才唤抟云去将机关回转,那道墙慢慢地移回原位,他忍不住一阵猛烈地咳嗽。

    抟云回头,正见他吐了血。

    “观主”

    抟云立即上前去扶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白隐半晌也说不了话,胸膛起伏着,苍白的脸色逐渐又变得通红,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他已分不清身上究竟是痛还是麻,只觉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烈火在不断地炙烤着他。

    “我原以为大真人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徒弟,”

    抟云心中百味杂陈,“却不想他对你竟也这般心狠,那么多炼废的丹药,他都给你吃了”

    以往,抟云还曾嫉妒过白隐。

    “观主,我还是去请个大夫吧。”抟云倒了一碗冷茶给他。

    白隐接茶碗的手都是发颤的,一碗冷茶喝下去短暂缓解了些他身上的炙烫,他摇头,哑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师父的丹药,寻常的大夫是没用的。”

    抟云一时无话,他看着白隐脸颊的疤痕,想起来那盒也不知谁送了来,转托他交予白隐的药膏,他便提醒道“观主,若是等您的血痂落了,再好的灵药只怕也没有办法医治您的伤疤了。”

    白隐握着冰冷的茶碗,满掌都是过高的体温所致的细汗。

    他抬起头,去望窗外飘飞的雪。

    “不必了。”

    “反正,我已是要死的人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