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6章 月出东山

作品:《天道误我

    一个谜团解开了, 带来的是无尽惆怅。

    浓雾慢慢淹没了枯井,重新化作一点金光,不远不近地亮着。

    岳棠知道, 那就是东明府城隍当年留下的功德金光, 最后一点痕迹。

    它封存在自己的神魂深处,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它永远也不会浮现出来。

    就像东明府城隍说的那样, 他希望枯井中的孩童忘了这件事。

    想要一个秘密长久地维持下去,就是压根没人知道内情。

    东明府城隍生前为官, 死后又做了阴司鬼神,对这人间的疾苦,他看得太透了。

    盐民一生被盐政所苦, 百姓一生为徭役赋税奔忙,除非逃入山中做盗匪,否则无法摆脱, 因为朝廷掌握着百姓的户籍。

    而阴司地府掌握着生死簿。

    不管是户籍还是生死簿,原本都是有用的东西,它们使混乱变为有序, 可是坏就坏在它们可以被权力任意支配、改动。

    草芥小民只能任人鱼肉, 从生到死都很难摆脱束缚。

    凡人入道, 代表挣断了第一条枷锁。

    然后东明府城隍毁掉了岳棠的生死簿,意味着第二层枷锁也消失了。

    岳棠从未感到身体这样沉重过。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空荡荡的, 没有握住任何东西。

    东明府城隍做这一切, 只是简单地想要报恩,从未期望岳棠用这自由之身去完成什么宏伟远大的使命。

    甚至初衷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张安希望这个枯井中的孩童可以活下去, 逃离东明府,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散修。

    张安相信,只靠一点功德金光就能入道炼气的恩人,今生的资质与悟性都不会差,不会止步于炼气期。

    从此人间九州都在“甘华”的脚下,任他自由来去。

    按照甘华前世的性情,他不是一个张扬的人,还很怕麻烦,如果事情不是砸到脑门上,他都懒得动弹这样就更好了,隐世独行,平淡无争。

    如果“甘华”知道了所有来龙去脉,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就会荡然无存,这跟东明府城隍的初衷不符。

    然而造化弄人。

    或者说,这不是意外,而是注定了的发展。

    东明府大灾是岳棠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是他道心上的空隙,岳棠永远不会放弃寻觅真相。

    纵然预言没有指向岳棠,岳棠也会慢慢发现自己的生死簿被毁一事,然后触及这惨烈的过往。

    所谓岁月静好,不问世事的隐居修道生涯,早晚都会化为乌有的。

    当然,现在的岳棠仍有退路。

    不存在于生死簿上的优势,给了他的退路。

    如果不想辜负张安,岳棠只需要隐姓埋名带着阿虎离开,挑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隐居,那么接下来的一切混乱都跟他毫无关系。

    至于神光镜预言没了岳棠,它还会找下一个人。

    但是岳棠会选择这条所谓的退路吗

    “”

    岳棠慢慢收回了手,凝视着远处浓雾里那点微弱的金光,神情复杂。

    “辜负了你的苦心,实是惭愧。”

    岳棠自言自语,他要说话的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三界之中。

    东明府城隍已经在一百三十年前魂飞魄散了。

    无论岳棠想叙旧前世之事,还是感谢今生救命之恩,都不可能再找到这个魂魄。

    “您曾说,人生于世,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不为别的,只是生前死后都想无愧于心罢了,今日我亦如此。”

    岳棠向着金光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往回走。

    浓雾逐渐变淡。

    青松派飞舟。

    敖汾语惊四座。

    “重启天道”

    那些很在意外表,维持着道骨仙风做派的青松派长老,一个个都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滚圆,模样十分滑稽。

    剑修们本来也很吃惊,可是看到青松派修士这副模样,反而镇定下来了。

    “预言嘛,夸张一点也是有可能的。”

    “对对,轮回倒转,三界大乱嘛”

    坐在朱丹掌门下首的一位白胡子符修,喘了半天气,才颤巍巍地说“你们在胡说什么这天道也好重启的就拿天庭倾覆来说,吾等都造反了,自然求之不得;至于三界大乱,天庭都没了不乱才怪,而轮回倒转,我们就当做地府跟天庭一起完了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重启天道这四个字吓人天道是什么,是这三界的根本,这是要天地重回混沌啊”

    周宗主黑着脸,盯着敖汾问“阁下不是在信口开河”

    敖汾摊开双手

    “我不想说,可是你们非要听,现在我说了,你们又不信。”

    敖汾昂着头,那模样看得剑修手痒。

    它是真龙,又是仙界来的报信人,众人一时之间还真的没了主意。

    毕竟反抗天庭是一回事,三界毁灭是另外一回事。

    忽然砸下这么大一口黑锅,谁能接得住啊

    别说岳棠本人,就连他们都懵了。

    唯有巫锦城还保持着冷静,他看着敖汾,忽然问“天庭相信了这个预言相信一个凡人可以重启天道”

    符修剑修们齐齐抬头,对啊,三界有这么脆弱吗说毁就能毁

    天道又不是爆竹,七岁小儿只要拿个杆子远远点个火,就能炸开。

    从上古起始,三界少说也存在了十万载。

    据说混沌太初这段时期持续了几十万年,遥远到了就连修士都只听过多少传说。

    就连天道是一开始就存在,还是后来成形的这事,大家都摸不着头绪,只知道如今三界万物都跟天道息息相关,是这天地之间的根本。

    日月东升西落,春夏秋冬四季变更,全都遵循着天道法则。

    这也能轻易改动

    敖汾面对一道道质疑的目光,心里憋着气。

    “预言就是这么说的,你们问我,我问谁去”

    白歌看出敖汾其实藏着话没说,他以言语相激“你就带这样的口信给岳先生好家伙,这哪儿是口信,这是催命符呢”

    众人神情一凛。

    可不是吗这已经不是预言了,这是被扣上了毁掉三界的罪名啊

    若是赶上某个脑子不清的掌门,某个不讲理的门派,还不得配合天庭追杀岳棠

    想到这里,众人同仇敌忾,齐齐怒视敖汾,怀疑这是敖汾捏造了危言耸听的话。

    敖汾“”

    它就知道,天下间数剑修最难应付,好说歹说都行不通,非得拿出真凭实据不可。

    可问题是它也找不出真凭实据啊预言不是龙说的,猜测不是龙做的,就连冒险下凡,也不是敖汾一条龙的主意,这里面牵涉的事太多了。

    敖汾本来应该跟单独跟岳棠说这些话的。

    现在的发展让龙头痛。

    “你们又不是预言中人,你们急什么啊”

    “如此大事,岂能当做儿戏”朱丹掌门皱眉说。

    敖汾翻着眼睛反驳“多大的事,你们也管不了啊”

    “你”

    那位青松派长老气得倒仰。

    厅堂里吵吵嚷嚷。

    不得不说,敖汾很能扛得住压力,哪怕有一群剑修盯着它,这条龙也能淡定地视若不见。

    这才哪到哪啊,敖汾心想,它在天界可是跟这些剑修的师门祖宗打交道的。

    巫锦城正要说话,忽然神情一变,转而望向门口。

    船舱门开了。

    青松派长老下意识地想要呵斥他知道自己的弟子肯定在门口偷听,可是听归听,擅自进来就不礼貌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舱门前站着的人一身青衫,形貌不俗,雅怀有概。

    飞舟行于海上,厅堂的位置是最好的,打开门窗就能看到万顷海波。如今云涛接海,破开的浪花犹如碎玉,皆在此人身后明灭。

    “岳先生”

    众人一惊,纷纷站起。

    敖汾也猛然扭过脖子,审视着来人。

    朱丹掌门连忙望向周宗主与巫锦城,岳棠不是昏迷了吗

    别说飞升飞到一半回头这离谱的事了,单说神魂被暴涨真元冲击得境界不稳,没有十来天都休想恢复。

    怎么就起来了

    朱丹掌门也忍不住瞪视弟子,以为他们谁跑去通风报信了。

    无辜的青松派弟子“”

    他们倒是想,可也要能上瀚海剑楼的船啊岳先生分明是自己过来的

    这会儿,白歌跟敖汾的动作出奇的一致,都顾不得众人反应,一味地盯着岳棠看。

    这一看,当真看出了一些异样。

    尤其是敖汾。

    龙看人可不看长相,岳棠长什么模样它都不在乎,它看的是神魂气息。

    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

    就似船外的无涯海波,不是澈清到一眼可见,受到气息搅扰亦不会浑浊,气度非凡,如渊如海,高深莫测。

    敖汾的神情随之一肃,不用旁人提醒,也知道这必定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岳先生。”

    听到敖汾的称呼,青松派修士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剑修们心里不太高兴,以为敖汾是看人下菜碟,不过也知道这会儿不是插话的时候,索性闭嘴旁观。

    巫锦城也定定地看着岳棠。

    岳棠变了。

    这种变化很微妙,就像原本深藏水底的明珠主动浮了上来,不再需要旁人慧眼相识,也不再需要在特定的时间才能看到珠光,明珠不再掩饰自己了。

    岳棠的身上多了一股决然的气势。

    月出东山,便是万夫之望。

    仿佛他走进的不是一扇门,进入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厅堂,而是登上了高峰之巅,直面无垠苍穹。

    大抵这个时候,反叛军首领的位置,才真正名副其实吧。

    巫锦城面上泛起一丝不明显的笑意,他缓缓站了起来,跟众人一起迎接岳棠。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