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9. 四时好(二) “妻倪素,虔备寒衣,奉……

作品:《招魂

    清明雨夜, 万人招魂。

    倪素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做一场关于他的梦,从雀县到云京, 再从云京到雍州, 最终,又从雍州回到云京。

    短短两年而已。

    相比起她人生的长度, 这只是微末的两年, 可是她的这两年, 却是一道孤魂在幽都煎熬百年才等来的时机。

    她为他期盼这一日,可当她真的身处这一日, 她却发现,这不是想象中的云销雨霁,天上依旧在下雨, 她在檐廊底下抬起头,甚至不能看见一颗星星。

    “徐鹤雪”

    “魂兮归来”

    雨声淅淅沥沥, 顺着檐瓦流淌,高高的屋顶上, 孟云献的声音几乎被百姓们的呼喊遮盖。

    他在晦暗的光影里,浑身湿透, 双手不断挥舞着那件氅衣, 雨水浸湿他斑白的发髻, 他颈间青筋鼓起,用尽全力“徐鹤雪天地四方,离彼不祥,复归故居,复归故居”

    哭声渐起,有抱着灯笼, 宁愿淋湿自己,也不愿被雨水浇熄烛火的百姓,有书院的学生,在京等着秋考的举子。

    蒋先明仰面,眼眶发酸,却听身边的贺童猛地哭出声来,原本还能压着,可贺童越是听着孟云献的一声声呼喊,心里便越是钝痛得厉害。

    他蹲下去,痛哭。

    迟了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怎么可能还有魂魄招得回来呢

    “他一定很恨我们”

    贺童带着哭腔,“我们太迟了,真的太迟了我们哪里来的脸面,要他回来呢”

    蒋先明喉咙干得厉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不知该如何与贺童说,那个人回来过。

    “他不恨。”

    蒋先明紧紧地攥着指节,“他连我都不肯恨,又怎么会恨你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贺童哭得没个样子,他夫人在旁撑着伞,过来安抚他几句,没成想,她的温言细语反倒将贺童的眼泪逼得更收不住。

    裴知远哪里见过他这副鼻涕眼泪收不住的模样,心里虽也难受得紧,却还是俯身将他扶起来,“好歹是个做官的,你还要不要脸面啊贺学士”

    “要什么脸面我哪还有脸面”

    贺童胡乱用夫人的帕子抹了一把脸,眼皮被雨水砸得发红,“我这个做师兄的,这辈子都对不起他。”

    雨下了整夜,文端公主府门外的百姓们迟迟不肯离去,孟云献换了身衣裳,捧着夫人姜芍亲自做的热汤与倪素坐在灵堂的门槛上。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雨势渐收,孟云献开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好多了。”

    热雾微拂,倪素望着檐瓦处滴答下来的雨珠,“多谢您关心。”

    “他以前,很喜欢在我家中跟我一块儿用饭,”孟云献看着她苍白的侧脸,主动与她谈及往事,“他在崇之面前规矩得很,可是少年人嘛,总有些不听话的张扬,我不像他老师那样严厉,所以在我面前,他要松懈许多,我不是他的老师,但他却也是我与崇之一块儿看着,从七岁长到那么大的。”

    “他很喜欢阿芍做的饭,阿芍说,你也很喜欢,是吗”

    “是。”

    倪素点了点头,“我做饭总是没那么好吃,夫人在我家的这段日子,我与青穹两个人都很有口福。”

    孟云献喝了一口热汤,嗓子好受了些,“你喜欢就好,往后,不若便在我府中住着吧阿芍喜欢你,她还与我说,要将你收作干女儿,如此,咱们一家人一块儿住着。”

    “一家人”这三个字令倪素心中一动,她转过脸来,“我知道您与夫人待我好,能与你们成为一家人,我心中很是甘愿,但我恐怕,不能留在云京。”

    孟云献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想先治好李庶人的病,”

    倪素想了想,说,“然后回雀县去,我要将兄长的骨灰带回去安葬,我还有个婢女叫星珠,我想去看看她。”

    “再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就做个游医吧,为世上女子治隐症,让她们不为此所苦,不为此所耻。”

    檐瓦间残留的雨露滴滴答答,孟云献静默半晌,道,“你这样的小娘子,难怪子凌心中牵挂,若他还在,就好了。”

    “他一直在啊。”

    倪素仰起头,檐上鸱吻被一夜的雨水冲刷得干净如新,天色雾蒙蒙的,呈青灰色,“每一个有星星的晴夜,您抬起头,不但能看见他,还能看见他的老师,您的好友。”

    孟云献不自禁随着她的话而抬起头。

    庭内雾色朦胧,一行人的步履声临近,孟云献定睛一看,竟是身着常服的荣生等人,簇拥着那位太子殿下。

    赵益只见连廊的栏杆上搭着那件氅衣,漆黑的兽毛领子,银线绣的仙鹤纹饰,他的步履变得沉重,迟缓。

    倪素端着碗,一手扶着门框站起身。

    “民女倪素,拜见太子殿下。”

    倪素低首作揖。

    赵益猛地回过身来,“你如何会有这件氅衣”

    “我见过你,是不是”

    赵益紧盯着她。

    “是那夜,我遇袭的那夜对不对”

    赵益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一匹白马,一男一女,女子是你,那他”

    他反复梦见那个夜晚,弥漫的雪,厚厚的冰,满丛荻花飞舞,那个戴着帷帽的白衣人手中持剑,劝他珍重。

    “两年前,雀县大钟寺,我曾见过一纸表文,表文之下,是一件寒衣,”

    倪素不答他,却道,“我烧了那件寒衣。”

    赵益快步上阶,将那件湿透的氅衣摊开来,袖口处的“子凌”二字映入眼帘,刺得他双目发疼,“既然烧了,那这又是什么”

    他认得爱妻昔真的字。

    “那夜是他,对不对”

    多么荒诞的想法,可是赵益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对。”

    倪素颔首。

    赵益乍听这一声,他踉跄地后退两步,荣生伸手要来扶,却被他挡开手,他意识到,杀潘有芳的那夜,他所见到的那道如雾一般消散的身影根本不是幻觉。

    “子凌”

    赵益环视四周,“子凌我是永庚你出来见见我啊”

    他冲进灵堂,棺椁里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断枪,油灯的焰光跳跃,他憋红眼睑,“徐子凌,我是赵永庚”

    “殿下”

    孟云献忍不住唤他,“子凌他已经走了。”

    赵益猛地一顿,他回过身,门外湿润的晨风迎面而来,他喃喃,“走了”

    三人坐在门槛上,冗长的寂静。

    赵益忽然出声,“他为何不愿与我相认”

    “他不想殿下您再为他神伤难过。”

    倪素轻声道。

    赵益喉咙发紧,“可是,可是”

    “我要多谢殿下,”

    倪素将一碗热汤递给他,“如果不是殿下您与葛大人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甘愿为他诛杀潘有芳,吴岱二人,他就真的消失了。”

    “即便身为鬼魅,他如今再不能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相见,但我们都知道,他还好好的。”

    赵益声音发哽,“那他,会看得到如今的这一切吗”

    “当然看得到。”

    倪素笃定地说,“他总与我说,他并不在乎他的身后名,可我总是想为他求,如今,殿下你们都在为他求,十六年了,原本这天底下也不剩多少人记得他,在乎他了,若是没了你们,再往后,谁又会在意他的污名之下,到底冤或不冤呢”

    “今日有万民为他招魂,是因为殿下做了储君,是因为孟相公你们拼却性命不要也要为他翻案,还因为,蒋御史的青崖雪,贺学士的招魂赋,他曾经是因民意而死,如今又因民意而得以陈冤昭雪。”

    “但我知道,你们心中,没有一个人是痛快的,我也一样。”

    “因为他已经死了。”

    倪素手中的汤已经冷了,“殿下如今是储君了,我还想跟您说一些话。”

    “什么”

    赵益抹了一把脸。

    “殿下您如今应当也看清了什么是民意,它握在当权者的手里,是杀一个清白的人,还是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都不是他们的错。”

    倪素顿了一下,“如今它握在殿下的手里,就请殿下以我郎君为鉴,莫使白刃再杀冤魂。”

    “子凌与你”

    赵益满是泪意的眼中浮出惊愕。

    清风拂来,倪素将颊边的浅发绕到耳后,笑了笑,“对不起殿下,那时没能请您来喝一杯喜酒。”

    有宦官匆匆跑来,在荣生耳边说了几句话,荣生的脸色一变,立时过来,小心地说道,“殿下,官家怕是不好了您,快回宫吧”

    孟云献作为东府宰执,他一听这话,便知自己也该回府去换一身官服入宫。

    赵益与孟云献走到阶下,没几步路,他忽然停住,回过头,“我将文端公主府赐给你。”

    倪素一怔,本欲拒绝,可她的目光停在不远处那一墙月季,雨露在艳丽的花蕊间晶莹剔透,满地残红。

    “多谢殿下。”

    最终,她俯身。

    赵益却摇头,“是我该多谢你,若没有你,昔真的病,怕就不好了。”

    公主府里还没有收拾出可以住的卧房,姜芍才给那些百姓送了热汤回来,便与青穹一块儿带着倪素回到南槐街的医馆。

    一夜未睡,姜芍帮着倪素换过衣裳,便让她躺下休息。

    外面没有雨声,半开的棂窗外,柳枝如丝绦一样在风中飞舞,倪素盯着看了没一会儿,睡意袭来。

    安静的室内,香案上的供果忽然滚落。

    兽珠散出光来,抖了抖身上的香灰,悄无声息地落来她的枕边。

    浓雾,荻花,浩瀚的恨水。

    天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座宝塔在云间若隐若现,其中魂火点映,闪烁明光。

    恨水之畔,那道身影穿着她做的衣裳,却一点也不干净,衣袂都沾着血,红得刺眼。

    他遥望云海,闪电的冷光时而落在他的身上。

    宝塔里哀怨的哭叫尖锐,浓烈浑浊的黑气涌出,如飓风一般拂来河畔,荻花丛簌簌作响,散碎的魂火被撕扯,收聚。

    无论魂火如何挣扎,都逃不脱怨戾之气的裹挟。

    宝塔之上,金铃作响。

    他在岸边静静地看,

    直至无数魂火从塔尖掠出,他们凝聚出一道又一道朦胧的身影,那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带着伤,带着血,穿着破损的甲胄,手持兵器,军纪严整。

    金铃还在一声一声地响。

    他与他们隔水而望。

    “将军”

    “将军”

    “将军”

    三万人的喊声震彻这一方天地,他们每一个人都挺直脊背,顶天立地。

    “我靖安儿郎何在”

    年轻的将军一开口,嗓音凌冽。

    “靖安军在此”

    三万人齐声震天。

    少年将军望着他们每一个人,“我们曾同生共死,杀敌无数,你们是我徐鹤雪最好的将士我因有你们做我的兵而为荣,生前,我没能护住你们,让你们与我一同背负骂名而死,死后,你们又因怨戾难消而困锁宝塔,好在如今,怨戾已除,你们,就都入轮回去吧。”

    他一挥手,三万英魂化为点滴魂火,漂浮着渡过恨水,朝他而来。

    每一滴魂火都依依不舍地牵动他的衣袂,漂浮在他的周围,寒烟缭绕,魂火聚起来一个人的身影。

    他身上都是箭矢留下的孔洞,身形魁梧高大。

    “小进士。”

    这一声唤,令徐鹤雪几乎泪涌,“薛怀。”

    “活着的时候我就不让您省心,”

    薛怀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没想到死后,也还要您为我们而伤神,我们对不起您,将军。”

    “是我没有护住你们。”

    徐鹤雪往前两步。

    “将军是我心中最好的将军,”薛怀红着眼眶,还是朝他露出僵硬的笑容,“虽然我们才见面时就打了一架,但是那几年跟在您身边,我打仗打得痛快,我佩服您,跟在您身边,我从不后悔。”

    “你亦是我最好的副将。”

    徐鹤雪说道。

    “有您这句话,我心中很高兴。”

    薛怀的身影越发淡薄,“若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做边关的儿郎,若还能再遇见您,我还做您的副将,去他妈的君父,老子只为百姓与国土”

    围绕在徐鹤雪身边的魂火逐渐离散,旧人的音容已不在,他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荻花丛中。

    “玉节将军,你也回到你本应该回去的地方吧。”

    一道苍老而厚重的声音落来,几乎响彻倪素的整个梦境,那道身影消散,宝塔恨水被雷声击碎。

    她猛地睁开眼睛。

    房中昏暗。

    这一觉,她竟从白日睡到了黑夜。

    她剧烈地喘息,而房中的青纱帘随风而动,她听见细微的声响,月华顺着半开的棂窗铺陈,她抬起眼帘,只见书案上的纸鸢被这一阵强风吹起。

    她立时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起身拂开帘子,去拾捡纸鸢。

    她将纸鸢重新放回案上,转过身,外面月华正好,满天星繁。

    “吱呀”一声,她打开门,赤足站在檐廊底下,院中点着灯,四下寂寂,她仰起头,满天星子犹如浩瀚江河。

    她努力地分辨着它们,试图找到其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倪素找了许久,看见两颗星星挨在一起,它们几乎一样亮闪闪的,而在他们周围的其它星星都要暗淡许多。

    是他吗

    是他,和他的老师吗

    他们在天上相见了吧。

    “徐子凌,我应该会变得很讨厌下雨了。”

    倪素望着夜幕,“你最好每天都让我看见你,从此我们两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们,都好好过。”

    霜戈与小枣在马棚里吐息,马蹄在地上踏来踏去。

    倪素拿出来一个铜盆,在其中用木柴燃起火,然后坐在阶上,她怀中是那件她第一回做给他穿的衣裳。

    雪白的缎子,上面有极漂亮的浅金暗花纹。

    还有一件朱红的内袍。

    他很喜欢这一件,又总是怕弄脏它。

    铜盆里的火越烧越旺,倪素用笔蘸墨,盯着干净的纸张许久,才落笔

    “凡阳妻倪素,虔备寒衣,奉与郎君徐鹤雪。”

    她吹了吹湿润的墨迹,将它放在衣袍里,火星子迸溅着发出噼啪声,她松手的刹那,衣衫落入火盆中,火光吞噬着衣料,烧尽表文。

    火焰炙烤得倪素脸颊发烫,她坐在阶上,眼睑无声湿润。

    忽的,细碎的金铃声轻响。

    倪素像是被这声音一刺,随即夜风忽然凛冽,吹得她面前的铜盆里火舌张扬。

    寒雾顿起,倪素想要起身,却险些站不稳,她扶着廊柱缓了一下,却被这一阵急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冰凉的湿意一点一滴落来她的衣襟,倪素勉强睁眼,院中的灯笼被吹熄的刹那,她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雪粒。

    倪素猛地抬头。

    月华如练,而落雪如缕。

    她大睁双眼,满颈满肩的冰雪都在刺激着她的感官,月华投落在茫茫寒雾里,凝聚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雪白的衣袂,朱红的衣襟,乌浓的发髻。

    那样一张苍白而秀整的面庞。

    “阿喜。”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