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6. 姜相结党 与太子‘剖心论朝堂’……
作品:《[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咸亨二年正月。
太极宫。
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 能听见廊下挂着的占风铎发出奇特金玉相碰声响。
风角占,听风而辨。亦是术数五行占的一种,起自殷商, 盛于两汉。可用来占卜气候。
姜沃闭眼倾听了片刻。
虽多年立身朝堂,但师门的占术本行她并没有忘记。
半晌,她才开口道“今冬无雪, 只怕关中有旱灾。”
说到旱灾,不光她眉头紧锁, 李淳风如今那一向万事不在意的神态, 也凝重起来。
姜沃也是到了大唐后,才真切了解旱灾的可怕。
是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井泉多涸,疫病者多, 也是种粒皆尽, 人多流亡。
太史局的本职工作之一便是掌岁日历法、风云气候。自年前入冬无雪以来,李淳风也一直在观测天象气候。
此时点着桌上厚厚一摞写满了测算之数的纸页道“关中或有旱,但观之,尚不至史书中久旱大旱牵连数郡的情形。”
之后李淳风又问起关中各地粮仓储备。
姜沃一一回答,她是惯常用数据来回答问题的
“如今南面稻米丰稔, 比之贞观十六年,岁运至关中二十万石, 至今岁已有三百万石。”
说来, 唐朝恰好是稻米这一农作物重要性节节攀升的朝代,之后取代了粟成为主要农作物。而占城稻的发现和育种,又加速了这一过程。
比起原本的大田农作物构成, 多了一种产量高的主流农作物,自然是多了一重预备水旱之灾的保障。
故而户部新上任的岑尚书还说了一句“自江淮、潭桂等州,再至原本偏荒的爱州、振州等地, 如今凡稻米熟便可旁资数道。”
“故天下大计,仰于东南。”1
一点点盘算过北地诸重要粮仓,姜沃心下稍安。
也算是手有余粮心不慌吧。
李淳风虽知朝廷应当已经想到了,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若有旱灾,还要防疫病。”
姜沃转身道“都有预备。先帝于贞观初年就曾下诏天下各州都要下派太医署的医官去,八品医博士一人,学生十数人。”
“除了教授太医署的正规医典,每年还要按照要求,备下常用的药材丸药,储于官衙中,就是为了防备疫症。”
“此诏令,从先帝年间颁下至今,太医署一直未有懈怠。”主要是自打姜沃到了吏部,把这一项当作太医署的重点考核指标了。
跟官位考功和俸禄挂钩,太医署立刻提高了重视意识。
李淳风颔首道“果然是先帝之英明神武,高瞻远瞩。”
姜沃她不信师父不知道此事,这会子特意提一遍,大概就是找机会再夸一遍先帝吧。
虽今冬无雪,但气候倒是冷的惊人。
姜沃为了心算风角占,在窗前站了片刻。此时退回炉火旁,冷热交替,她都不禁打了寒战。
李淳风原本就在烹茶,见此递给她一盏热茶,嘱咐道“先等一等再喝,不要才灌了一腔冷风,又喝热茶。”
姜沃就先捧着茶暖手。
见她抱着茶杯坐在自己对面,似乎在出神,李淳风就屈指叩了叩桌子问道“说过了朝堂事,说说你自己吧。”
他们师徒两人说话,与英国公嘱咐姜沃还不同。
李淳风是一点儿也不婉转也不含蓄,直接对弟子道“若依旧是二圣临朝的朝局,英国公去后,这尚书左仆射之位你接过来也无妨。横竖二圣都信重你。”
“但现在却是东宫监国,皇后垂帘这尚书左仆射之位,不,不如连尚书省和吏部的官位,你都辞了算了。”
“省的夹在中间,做人眼中钉。”
姜沃慢慢喝了一口茶,无奈道“师父这说的就是赌气话了。我若这会子退了,明枪暗箭可都对着皇后去了。”
李淳风继续一针见血道“是,在他们的脑袋里,哪怕太子的理政本事不如皇后,但只有他是李唐正统。”
“陛下自然该谨守宗庙,传之子孙,绝不可持国于外人。”
宗庙守得怎么样可以再议,但一定不能给外人
姜沃颔首是啊,所以媚娘一直是站在激流之中。
毕竟站在太子身边的,不只有东宫属臣。
只要是太子,不管太子冕冠下具体那个人是谁,只要是正经的太子,国家礼法钦定的继承人,就会有人愿意聚集在他的旗帜下,这就是礼法的力量。
何况太子李弘还是出了名的仁厚与克己复礼,是臣子们会很爱的仁君。是会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仁君。
而皇后,自然没法克己复礼,因她本身代政的存在,就完全不符合礼。
故而很多朝臣打心底里觉得,确实不该皇后代政,就该太子全权监国。
比如兵部尚书郝处俊,这位是曾随李勣大将军讨伐高句丽的有功之臣。也算是英国公之前提拔上来的人。
因有英国公举荐其才,之前皇帝才会把他放到东宫去做太子右庶子这个重要官职。
但哪怕有这样的履历,也并不妨碍郝处俊持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实看不惯如今太子都监国了,还要事事受制于皇后。
“兵部尚书郝处俊。中书侍郎李义琰。”
姜沃报出了两个名字“师父方才说,如今的朝局我若是还要做尚书左仆射,就是旁人眼中钉。”
“视我如眼中钉的人多了但官位够高,有能力在太子跟前直言相谏,在陛下跟前说上话的,也就是这两个人了。”
“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去东宫上谏”
廊下的风角占再次叮咚作响,姜沃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或者说,已等不及去了。”
李淳风就见茶杯袅袅热雾之后,弟子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其实这样也好。”
姜沃低头望着茶叶沉沉浮浮就去东宫面前谏她吧,把精力放在拦着她做尚书左仆射上吧。
少把精力放在皇后身上。
与此同时。
东宫。
太子右庶子郝处俊正在道“尚书左仆射之位,乃宰辅中最重。请殿下思之慎之”
太子李弘瘦弱的像是一片剪影。
他眉宇间是深切悲痛说来,从前他对英国公这位太子太师,是敬畏大于亲重,有时候面对他还有些紧张。
但此时太师不在了,太子才觉得,有的人真的像镇山石一样,只需要存在着,就让人安心。
此时英国公一去,朝上再无人有这般资历坐镇东宫,为太子太师。
太子在悲痛中,也难免有些心绪彷徨,愈加不安。
故而此时太子听郝处俊此言,不由随口道“慎之思之有何可思父皇数年前将姜相调于尚书省,不就是因先英国公年迈,为了令姜相来日接任尚书左仆射的吗”
虽说李弘微微叹气姜相做左仆射,必然比不上太师的。
太师凡事谨慎,多持中不言。可姜相,是明明白白偏向母后。东宫所出政令,凡与皇后相违,都不用怀疑,姜相一定按皇后的旨意去办。
“诏令未下,此事便未定下。故而臣特来向殿下建言。”
太子李弘见他如此正色,就也端坐了细听。
虽说郝处俊入东宫才没几年,但李弘还是很敬重这位太子右庶子的。
此人知书能礼,兼有学识。且安于清贫,从不阿谀奉承皇族与权贵。太子李弘曾听过郝处俊从前为官一桩出名事迹贞观末年郝处俊考中进士,那时吏部还没有什么报名考官,而是分配制,郝处俊被分配到滕王府去做长史官了。
当时吏部王老尚书正是看重郝处俊性子比较直,不畏皇族敢于直谏,希望他能劝谏管束一下喜欢敛财,多胡为的滕王李元婴。
然而他忽略了郝处俊另一种书生傲气。
郝处俊看不上滕王人品,直接弃官归耕,表示这活没法干,回家乡耕地去了。
正因此事,郝处俊在士族中名声很好,是所谓的搢绅义之,觉得这种不留恋官职权位,敢于冒犯得罪皇亲国戚的,才是风骨啊。
于是后来郝处俊又被不少世家朝臣举荐回来了,没有白衣终老。
滕王倒是上奏疏告了他一状,但无奈滕王本身的名声太差,这告了郝处俊一状,反而给他扬名了。
见太子端坐,郝处俊就从袖中取出奏疏,开始启奏。
“殿下也已监国近一载,朝中各署衙的朝臣都熟谙于心。”
“不觉得,若姜相再为尚书左仆射,颇有引官朋党之嫌吗”
太子蹙眉“郝尚书慎言。”
皇帝亲手教导过两年,又监国一年,太子还是领悟了许多轻重的比如引官朋党这个罪名就太重了。若是这句话是紫宸宫父皇口中说出来的,姜相只怕要立时认罪辞官。
郝处俊先行礼认罪,然后抬头道“殿下,今日臣以东宫右庶子身份谏言,语不传六耳。只是一片为殿下的赤心,是想与殿下彻底论一论这朝局。”
“殿下身边属臣虽多,但人人恐因言获罪,只怕没有人愿意与殿下剖心而论。”
太子抿了抿唇。
是的。
起初倒是还有一些,可后来,东宫属臣被父皇母后换了个遍。尤其是母后换来的那两个北门学士,与姜相一样,面上恭恭敬敬,但实则,一点不听他的。
见太子沉默下来,郝处俊就开始了剖心论朝堂。
“殿下听臣道完,若依旧觉得姜相可为尚书左仆射,臣便再无谏言。”
“太子殿下请细思姜相如今已然是何等官位”
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
太子此时开口答了一句“我曾听母后提过,姜相已然上奏请解吏部尚书官位。”
郝处俊微微摇头“殿下啊,这是姜相对尚书左仆射之位势在必得,才会自愿辞去吏部尚书之位。”
“而且姜相便是不做吏部尚书,下一任吏部尚书,除了裴行俭也别无他人。”
“裴行俭其人,无需臣多说。殿下也知,其与姜相是十数年的同僚,如今裴行俭的夫人还在城建署,可见两家亲厚。”
郝处俊适时加评一句“何止亲厚,其实说一句私交过甚绝不为过。”
“殿下,这朝廷官位哪怕城建署是二圣特许姜相自设的衙署,但可不是姜相私人的衙署”
“毕竟姜相自己都是大唐的臣子,是陛下是殿下的臣子,城建署的朝臣自然更是如此。她却随意安插,竟然将署令之职付与裴行俭之妻,付与一诰命夫人。实在是闻所未闻。”
“此举难道不是为了拉拢裴行俭若是姜相无此心,就不该行此事”
“故而臣说一句结党之嫌,实不为过。”
太子沉默不语。
郝处俊等了片刻,未等到太子对姜相的点评,就继续说下去。
“殿下,若只是吏部也罢了。”
“最要紧的是,三省内中书令王神玉是姜相从前上峰,门下省侍中辛茂将从前为户部尚书时,亦与姜相多有往来。
太子再次开口了“姜相在朝堂多年,与其余宰辅都是同僚,自然有朝事正常往来。”
郝处俊先颔首道“殿下说得对,宰辅间自然要有接对往来。”
随机又一转“然何为正常往来姜相与从前侍中许敬宗、与另一位中书令杜正伦才是正常往来。除公事外再无私交。”
“而似王中书令与辛侍中那般,提起姜相言必称善,岂非有些过了”
若姜沃能听见这话,必要感叹一声这也没法子,辛尚书见了她确实跟见了银子一样高兴。
郝处俊停顿了片刻,留下些时间给太子思考。
而他自己也在这个间隙感慨了一下世事真是个轮回啊。
郝处俊继续做敢于直谏的忠臣,与太子深度剖析目前朝堂局势,对东宫的危险
“殿下,自大唐开国以来,已然出过近百位宰相了。”这还是名正言顺的宰相,若算上之前姜沃做过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就更多了。
“宰相虽多,但曾经权通三省的,只有两位房相房玄龄、赵国公长孙无忌。”
郝处俊自觉好一番苦口婆心,给太子分析道“然这两位宰相的情形不同。”
房相是情况特殊,乃先帝征高句丽的时候,连太子都带走了,朝堂重臣抽空了一半,房相不得不自己暂理三省,在长安压阵。
第二位,就是长孙无忌了。
别说,虽然李弘对这位舅公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然有的人可谓是,人已经不在江湖,江湖依旧处处是他的传说啊。
郝处俊道“房相权通三省时,夙夜忧劳,为人公正。然长孙太尉却是自行上过请罪奏疏道己罔上负恩,擅弄权柄之罪。”
殿内再次沉默片刻。
郝处俊便直接问道“太子殿下,您觉得姜相,更似哪一个呢”虽然是问句,但显然是剖析出了答案。
李弘垂眸看着案上摞着的许多奏疏,轻声道“父皇一贯信重姜相,曾数次与我道姜相清慎明著。”
郝处俊深叹道“姜相乃陛下一手提拔的近臣,陛下未病,能亲御朝堂之时,姜相自然如此。我从前在外为官,也多闻姜相无家族子嗣,故为人清正,一心为公。”
“但殿下,人是会变的。”
“先帝年间,长孙太尉哪怕一人担三省,亦是肱骨良臣,从未有过逾越揽权之心。”
“不然以先帝之圣明,也不会放心托付社稷。”
“可时移世易,后来之事殿下也都知道了长孙太尉不但揽权,更有干涉储位之心。”
“殿下,姜相来日若觉殿下不倚重于她,是否也会升起此心”
“听闻周王与殷王,至今仍以姨母唤之。”
郝处俊行礼道“殿下,或许姜相此时并无此心。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蔓草之生,起于微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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