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3. 第 33 章

作品:《跳崖后全京城追悔莫及

    楚清鸢伏在石阶上剧烈地咳嗽半晌, 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方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路过的士人见到他狼狈的模样,诧色相视, 楚清鸢撑着手肘起身,脸色阴沉。

    谢演从馆阁出来,见到脖颈紫黑的楚清鸢也唬了一跳,“出了何事”

    楚清鸢束紧衣领遮住伤痕,眼睑还渗着之前窒息时憋出的猩红, 声音嘶哑“无事, 遇到一条疯狗。”

    离开院子的胤奚左拐右绕围着士林馆转了一圈, 确定无人尾随自己,方去校场。

    武婢们已经开始训练了, 祖遂背手立于观望台, 正面色不豫地等着他。

    果不其然迟到了。

    胤奚认罚,直接走到兵械架前提起一杆铁铸枪, 牵动肩臂的肌肉时, 他眉头微拧,一言不发地朝革靶刺扎五百下。

    不知是不是祖遂的错觉,他感觉这小子今日的戾气格外重。

    回来又是傍晚,谢府挂着竹骨纱灯的宅门外, 停着数辆马车。

    今日是六月六, 旧历有“僧晒经, 女归宁”的风俗, 此夜无宵禁, 因为秦淮两岸会举行盛大的祭神灯会。

    胤奚回府,正巧遇谢澜安带着瑶池、文乐山出府。

    她身边是轻袍便服的谢策夫妇,折兰音身边的乳母怀中抱着个胖团团的奶娃儿。

    暖黄的灯光下, 一幅阖家团圆的温馨场景。

    胤奚微顿,稍侧身避了避,“女郎,衰奴回来了。”

    他的声音含些沙哑,似累得狠了。谢澜安下意识往他嘴唇上看颜色。

    等看到那两片浅粉微白的仰月唇时,她一忽反应过来,她这是什么怪习惯

    她应了一声,文良玉笑着与他说“我们正要去看灯,小胤郎君,你要不要一起去”

    自从崔先生当面夸奖过胤奚一回,文良玉对这个对门邻居就十分佩服。最近听说他又去学武,更敬佩他的毅力。

    他说完,才发现胤奚脸埋灯影之中,身形疲惫,这才想起来“看我,忘了你才操练回来,你赶紧回房歇息吧”

    胤奚轻轻看谢澜安一眼,垂下眼“嗯,我不去了女郎不曾邀请我。”

    这话一出,府门口众人都静了一静。

    文良玉睁着纯稚的双眼挠挠鼻尖,敢情他的邀请不作数对吧

    谢策与折兰音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

    谢澜安失笑一声。她本对灯会无甚兴趣,今日出门全是谢丰年闹的,说一人看灯无趣,非要与她一同出门。谢澜安也觉弦绷太久,松快松快是应当,便同意了,顺便叫上乐山。

    结果临行前,谢丰年忽被一班朋友下帖叫去喝酒,反而成了全家缺席的那一个。

    不是忘了胤奚,是念他练武辛苦,想让他多休息休息,这也成了她的不是。

    她负手将胤奚周身上下打量一番,未接前言,似笑非笑地问“打架了”

    拨云堡有她的耳目,楚清鸢搭上谢演这条船她知道,今日在士林馆闹出的动静,她也有耳闻。

    胤奚一愣,下意识点头“我是不是给女郎添麻烦了”

    谢澜安以为他多少会有些遮掩,不想承认得如此痛快,笑意不由明快几分,说没有。

    她虽没料到胤奚会和那姓楚的碰上,但小小插曲,没什么麻烦的。

    胤奚轻舒一口气,“那我没给女郎丢人。”

    谢策轻咳一声,胤奚忙侧开身,“耽误郎君娘子们去观灯了,请登车。”

    于是谢府众人登车,鸾铃轻鸣着驶出巷口,胤奚默默收回视线,进了府中。

    折兰音怀抱小宝,特意与谢澜安同坐一车。辚辚朱轮压过长乐桥的拱石,折兰音逗了会孩子,含笑看向小姑子

    “妹妹对这个胤郎君,好像特别纵容似的。”

    谢澜安动眉,这话仿佛别人也说过。

    她牵过小侄子肉乎乎的小手玩了一会,才笑着说“阿兄这话憋了多久了,自己不问我,让嫂子来打探军情”

    折兰音笑了“你果然了解他。你阿兄却不是要干涉你的事,只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胤郎君弱骨丰肌,鬓青绝,美姿容,太打眼了。”

    她看着悠哉怡然的小姑“你又以衣相赠,他穿着锦衣襕袍站在那里,那身风度又比世家子弟差在哪里呢”

    所以她和夫君才有些含糊,澜安今年二十岁,在男子不过是弱冠之年,对女子而言却早已应当出阁了。

    只是谢家的女儿都有主张,澜安又不是甘为别家宗妇的性情,那么,胤郎君便是她养在里院的了

    可方才她见两人说话,一个恭谨谨,一个淡淡然,又不似狎近模样。

    谢澜安笑道“阿嫂不用猜了。我与他之间有些香火情,除此之外”

    她素指挑帘,望向人声渐渐喧闹的灯市,被夜风吹醒了精神,“别无其余。”

    胤奚回房后没有歇下,他草草收拾后,闭目小憩半刻,即又撑着酸痛的身躯出府,回了趟西城。

    富人看灯,穷人看月,羊肠巷中父母双全的孩子此夜却也被大人带去淮边,雀跃地赶那灯会的热闹。

    小扫帚在桌上点了盏油灯,火苗豆粒般大小,将她两只羊角辫的影映在土墙上,像两根直挺挺的甘蔗。

    小女童在一片寂静中看了看自己的家,低头抹抹眼睛,正打算翻出她的啄钉玩具玩一玩,忽听窗外有人嗓音温醇道

    “是谁家小孩偷偷哭鼻子”

    小扫帚眼神一亮,欢天喜地地喊“我才没有呢”,跑去推开屋门,“小胤小胤你你怎么回来了”

    胤奚弯下身,将藏在身后的兔儿灯递给小扫帚,光晕笼在他俊美的脸上。

    “每年这个时候,我不都会带你去逛灯会吗今年不想去了”

    “当然想去可是你”小扫帚心想,可是小胤不是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攀上什么枝了吗怎么还会记得这点小事。

    但她不敢问,怕一说就提醒了小胤,把这个梦一样出现在她家门外的人给惊破了。

    她把小手塞到胤奚手里,喜笑颜开“走吧走吧晚了赶不上热闹了”

    胤奚的胳膊被她兴奋地甩高,他轻嘶一声,无奈摇头。

    马车在窄巷外等着,小扫帚平生第一次坐马车,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东摸西摸,惊奇不已,终于相信小胤是真的过上好日子了。

    车往秦淮去的时候,胤奚看着小女童天真兴奋的脸,说“上回与你说的事想好了吗,要不要去读书”

    “啊”上回是什么时候他们说过这事吗

    小扫帚贪玩儿,最不爱看书本上的东西,苦着脸看着小胤。

    胤奚道“去学堂读书,那里有学舍,晚上就不会一个人了,还能认识许多同龄伙伴。”

    小扫帚挠挠头,“可是那种大户人家的学堂,都是有钱人的孩子哩,怎么可能和我交朋友,我会被欺负的。”

    胤奚眸中含着清柔的亮光,“因为有一个人,想让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有书读,所以建立了广收生员的学堂。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唔”

    胤奚侧目“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有钱人家用的是不是金扫帚吗你去了,也许便会知道。”

    秦淮岸边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河水溶碎月光,金波粼粼。水中装饰着轻纱彩帷的画舫鳞次栉比,其中不时传来丝竹歌声,男女笑谑。

    胤奚带小扫帚下车时,已经基本说服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孩子贪新,很快忘了那点忧愁,融进热闹的庙会中。

    瓦官寺前,上千彩灯搭起了一座巨大鳌山,五彩跃金,引来僧俗围观。

    身披裟袍的道人在卖符结缘,周边还有贩卖各式小玩意儿的摊子。

    小扫帚一双眼睛忙不过来,挤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一手抓着胤奚,一手提着自己的兔儿灯,每个摊子前都要停留片刻。

    但她不和胤奚要什么,只是看。

    胤奚买下一只绘彩面具给她。

    他吃住在谢府,只不曾收过谢府的银钱,这是他以前攒下的私房。小扫帚将那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分外快活,在寺庙前摇头晃脑转了几盏茶的功夫,她心血来潮地摘下来

    “小胤,你戴上让我看看”

    放眼四周,只有妇孺才戴这种面具,胤奚开始不理,奈何小扫帚扯着他胳膊撒娇缠人。

    胤奚龇牙咧嘴忍了忍,最后还是蹲下身,任由她将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视野骤然一窄,满世界的光仿佛都收进了他的双眼。

    胤奚起身的一刹,怔忡在原地。

    隔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他蓦然看见一人立在对面的灯楼下。

    那身对女子而言过于挺括的檀色圆领长裾,将她修衬得英丽亭拔,长发及腰,腰仅一握。

    即使身处在家人围簇之中,花火彩焰之下,她的笑意依旧浮薄,眼底冰清沁凉一片,不食一点烟火。

    让人错觉她只是偶谪凡尘,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谢澜安觉察有一道注视落在身上,凝眉回眸。

    一眼也看见他。

    阑珊灯火,溶溶月色,男子身姿清逸流宕,让人疑心狐狸变作了公子身。

    胤奚单手揭开那只彩狐面具,乌黑的瞳底星火点点,与谢澜安相隔灯山,短暂对视了一眼。

    他穿过人潮走到她面前,喉结轻动“女郎。”

    “这么巧。”谢澜安嘴角轻动,不得不有些感叹,在祖老将军手底下磋磨了一天,还有力气出来逛灯会,看来是低估了他。

    她抬手将他额发上的面具挑下来,感兴趣地瞧了瞧,又低头看向他牵着的羊角辫女童。

    小扫帚机灵,惊奇地仰望这个英俊之极的女子,双眼发亮,捂着嘴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

    “小胤小胤,她就是你入赘的好人家么”

    下一刻,她的嘴巴被严严实实捂住了。

    胤奚少见地在谢澜安面前泄出几分慌乱,睫影晃漾在睑下,“我没教她这样说过”

    折兰音和谢五娘先是有些茫然,此时见状,都低头忍俊。

    倒是谢策作为兄长,脸色阴睛难辨,他凝视这个被灯火映得愈发姿容璀璨的男子,到底没阻拦什么,撇过了头去。

    谢澜安眼中光色鲜活,压住嘴角弯下身,拍开他的手,问那女童“你叫什么名字”

    “小扫帚”

    小扫帚怯怯地回答,隐约察觉到自己可能给小胤惹祸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忙往回找补,“我是小胤哥哥的邻居,受了他多年照顾。胤哥哥很好的,他会缝衣,煮饭,还会唱歌,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呢”

    只可惜那场大火后,鱼就死了。

    谢澜安搭腔,“是嘛。”

    眼梢轻瞟手脚不知往哪摆的小郎君,听着像形容贤妻良母。

    小扫帚的头顶轻轻按下一只手掌,胤奚说“可以了。”

    他恢复了之前的从容静默,只是仍有些不敢直视谢澜安,伸手虚扶她直起身,趁这机会,将想送小扫帚入学的请求与女郎说了。

    说起来,他一直拘谨地不受谢府太多恩惠,但若认真计较,便是何羡来算也早已还不清了。

    但为这孩子,他还是跟女郎开了口。

    这对谢澜安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自然答应。她见小扫帚胸前衣襟上,挂着一张鲜黄三角纸符,定睛瞧了眼上头小字,是些吉祥话语。

    “我的字难入女郎法眼。”胤奚注意到她目光所及。

    他不说,谢澜安还真没想到这是他写的,印象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字。

    谢澜安收回视线随口说“还成。”

    她不到十五岁便摘得书道一品的盛誉,再高妙的字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还成”,何况这般缺少名师指点,摹形不摹神的俗字。

    胤奚分明看出她的意兴阑珊,依旧笑了笑。

    “贵人出行,闲杂退避”

    就在这时,长街的那头传来鸣驺开道之声。

    玩累了的谢小宝在乳母怀里昏昏将睡,忽被这声锣响惊醒,打了个吓嗝,哼唧起来。

    谢澜安皱眉转头,便见数匹轻骑当先开路,后面是一架八人抬彩幔敞窗车辇,画辇中怡然高坐的女子身着朱红织金藻纹裙,臂挽芙蓉纤帛,髻上珠钗六珈,妩媚多姿。

    在她车外,还有一名头戴红缨盔,长相阴柔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她齐头并行。

    被驱赶的百姓仓惶地躲向两旁,有不满者低道“好大阵势,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皇帝妃子出行。”

    “嘘,小声些,这庾家人可比皇帝妃子还厉害些呢”

    来者正是庾氏兄妹。

    谢澜安淡漠地捻了捻指腹,心觉扫兴。

    胤奚后背发紧,在第一时间将小扫帚藏在身后。

    然而他们这群人的风姿个个不俗,又处灯下,就如鹤立鸡群。庾洛神辇到眼到,眼尖地发现了他们,一愣之下,冷笑命令停辇。

    “真巧啊,谢直指也来赏灯”

    她不阴不阳地挑衅谢澜安,眼睛却死死盯在胤衰奴身上。

    这个人,因为不顺从她,曾被她的詹事骂作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听后狠狠赏了詹事两巴掌她看中的人,纵使再倔再硬,岂能以此形容,来辱没她的眼光

    所以她叫他小腊梅花儿,他不是要傲雪么,好啊,那她就着实把他扔进冰天雪地冻上一冻,看他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庾洛神第一不缺的是钱,其次便是时间,可是就在她猫捉老鼠乐在其中时,这枝腊梅花却被别人折走了。

    看他的风神容貌,竟被谢澜安养得更胜从前。

    庾洛神不甘极了,她捏住指节,声音染了冷寒,“不承想谢直指喜好别致,怜弱慕色,是个菩萨心肠。这庙里的神佛见到你,只怕都要让贤换你坐莲台。”

    胤奚眼神漆黑,听出她话中隐射,偏头看向女郎。

    谢澜安一扬眉,便有剑指翠鬓的风采,轻嗤“我不做菩萨。”

    她不喜仰头与人说话,言讫即侧身,命允霜去驾车。

    庾松谷却是下鞍,走到谢瑶池对面。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含情,这位太后内侄,石头城统领含着柔笑道“五娘子别来无恙”

    谢瑶池心弦微紧,却是行礼如仪,颔首回言“见过庾将军。”

    这时谢小宝哼哭起来,似是困倦了,折兰音忙道“小宝困了,夫君,小妹,咱们回吧。”不着痕迹侧步挡住五娘。

    谢策点头,与庾松谷淡淡寒暄两语。

    庾松谷心中哂笑,他早晚要抱得美人归,不急于这一日,两家人擦肩而过。

    胤奚还要送小扫帚回家,不与他们同行。待庾家依仪仗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后背才渐渐放松。

    谢澜安离他最近,看在眼里,对他道“别跟死”

    她顿了下,眼神隐晦,似今夜被人间灯火逼退的月光,改口“别跟死不悔改的人计较。”

    前世的庾洛神,便是在这一年应了她的名字,溺水而亡。

    时隔过久,庾洛神具体亡故的时间与地点,谢澜安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秋天。

    因为庾洛神的亡故引发了太后与靖国公震怒,庾家人不信这是意外,在城中大肆追查凶手,与外戚作对的世家皆受到了牵连。

    那年金陵城的枫叶鲜红胜火,上面沾的皆是人血。

    大玄南渡以来的第一场连坐甚广的党锢之祸,便是发生在这一年。

    靖国公也不知当真因痛失爱女,以至丧心病狂,还是要借此机会铲除异己,所针对的世家多达五氏,连位列丞相的琅琊王氏都赫然在列。

    前世谢氏不涉党争,又有二叔执掌荆州兵马做底气,侥幸逃脱一劫。

    而谢澜安上辈子虽然明哲保身,不参朝事,却不忍坐视那么多无辜者被害,她动用关系,明里暗里地帮助不少士族中人,逃过牢狱之灾。

    王家、郗家、卫家可等她几年后受太后殃及,名声扫地,冷眼旁观的也是这些人。

    上一世直至她死时,庾洛神这桩无头案的真凶也没有找着。这却也不重要,前世庾太后借题发挥,用大司马在此事上助力,带兵镇压五大世家,以致世家不敌,元气大伤。

    所以谢澜安今生欲阻止这桩惨案,必要先调大司马离京北伐,断外戚一臂。

    接下来,她便只等庾洛神出事,以太后如今对她的信任,自然会将调查权交到她手里。

    到那时,她手中的权限会进一步扩充,游走于外戚与世家之间,刀锋落向何处,便不是听他人号令了。

    这便是她对老师所说的,一直在等的那个“契机”。

    这便是她请崔先生预测大司马行军速度,务必不使京城内外互相干扰的原因所在。

    谢澜安眸尾隐没一缕精光,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她重生之后,在皇宫外遇见庾洛神的第一面,为她马车让道时,已在盘算她的死期。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