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59 章

作品:《犬齿

    楼谏渐渐发现拒绝殷刃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

    就像是很少有人能够拒绝一个无微不至地对着自己好的人,并且这种关心还完全都是出于真心实意,并没有一点虚假的做作成分。

    并且殷刃实在是太了解楼谏了。

    他像是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的一切,了解甚至连楼谏都没注意到的自己的那一部分。

    了解他的饮食口味,了解他的作息习惯,了解他的一切好的坏的癖好。

    很多事情就像是从坏掉的水龙头里面往外滴落的水,一旦开了一个不好的头,接下来的水就一滴滴地夜以继日地滴落到水槽里。

    只有在月底交水费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心想原来竟已经这么多了

    楼谏现在就也是这样子。

    只是他如今一门心思地扑在下个月自己的画展上,就会下意识地忽略掉身边很多原本会引得他警惕的事情。

    比如不知不觉之间,他快要连续晚上在隔壁蹭了半个多月的饭了。

    甚至今年的中秋节也是两人一起过的。

    他来得多了,dner都对着他重新熟络了起来,看着他进来就亲亲热热地凑过来,把自己毛茸茸的肚皮放在他脚面上,黑亮亮的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不行。”

    楼谏不知道怎么竟然读懂了一只兔子的眼神,于是弯腰严厉警告它。“你想都不要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嗯,怎么了,师兄”

    殷刃端着锅从里面探出头来,身上围着一件浅蓝色的围裙。

    “没事。”

    楼谏若无其事地将手中已经被提溜起来的兔子放了下去,还摸摸它的头。

    殷刃弯唇冲他笑笑。

    “饭马上就好了哦,今晚吃柠檬鱼我新学的菜谱。”

    鲜甜的香气此时已经从厨房里面冒了出来,带着微微的水果的酸涩气味,刚好中和掉了其中的一点腥气。

    楼谏叹了口气,乖乖坐回到桌前。

    所以说拒绝殷刃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在他心里还没有想好之前,他的身体却似乎就已经先给出了答案。

    这些事情对于现在的楼谏来说其实也都还是小事。

    他主要担心的是即将到来的,两辈子人生中第一次的个人画展。

    在画展前三天的时候,楼谏才终于将那幅名为沉鲸的画作彻底修改到了他满意的程度。

    并且因为画作实在是太大,所以最后还是用吊车直接从工作室的窗户里面吊出去的。

    场面还挺大,引来了一堆路人围观。

    他们工作室里面的人都来挨个拥抱楼谏,并且祝福他画展顺利。

    殷刃跟在最后,也蹭了一个拥抱,还有点委屈地在他耳边说。

    “我刚刚都看见你亲别人了,怎么他们都有亲亲,就我没有亲亲”

    “啧。”

    楼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心眼也就这么点大了。

    高卢这边的礼仪,表示祝福和友好的时候,盛行拥抱和吻面礼,不过大部分都是男性和女性之间,或者女性和女性之间

    两个男性之间还要吻面礼的实在是太少。

    但是殷刃却抱他抱得紧,手在他的腰上悄悄捏了下,那意思就有点今天不肯善罢甘休的意思。

    “好啦。”

    楼谏被他磨得没办法,用手挡了一下,有点敷衍地凑过去在他的脸上用嘴唇贴了贴。

    柔软的触觉在脸上一触即分,带着一点湿漉漉的潮气,但是却在还没尝出味儿来的时候就已经散去了。

    这就算是亲过了。

    殷刃明显还是有点不满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话。

    要是此时只有他们两个的话,说不得还要再演上好一会。

    画展前两天,楼谏就不着家了。

    他忙着跑画廊里去前前后后地跟着安排,他有着挺大的自主权,基本上全部的布局和装饰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来的。

    其实这算不上是一场大画展,画廊的地方也不是很大,只是一家私人的小画廊。

    楼谏是天才不错。

    但是在光城这样的艺术天才聚集地,他还太年轻也太稚嫩。

    拿到的奖项也太少,就算是画得真的很好,但是知道他的人却也太少。

    也许再过十年,或者不用十年的时间,他会出名。

    但是不是现在。

    这次画展楼谏一共选择展出三十二幅画像,顺着蜗牛壳一样缠绕的画展长廊一幅幅地往前缓缓铺开。

    三十二张画,就像是楼谏走过的这三十二年。

    这是一个只有他知道的隐喻,

    算上上一辈子的二十六年。

    还有这一辈子的六年。

    除去上一辈子人生最后的那几年,他的手断掉的时候,原来他几乎已经连续不断地握住画笔握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都没有停过笔。

    就算是不能在纸上作画,他也会在心里作画。

    哪一个画家在第一次握住画笔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天呢

    但是现在,他终于能够开属于自己的画展了

    让自己的画作能够光光正正的,写着自己名字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比起能够收获的钱财和名誉,其实楼谏更在意的是这件事情的象征意义。

    就算是如今的楼谏,也不由得在心里雀跃,并且还有点紧张。

    如果到时候一张票都卖不出去的话,那就可有点太丢人了

    他当时可是给包括策展人在内的不少人,都画了不少大饼。

    这饼也是宴修祁画给他的,他看起来比楼谏自己还要重视他的这一次处女展,因为这件事他专门从国内飞了过来,拍着楼谏的肩膀和他

    保证肯定没问题

    这次画展他已经做足了宣传和噱头,保证一出来就大爆特爆,他距离成为名画家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他话说得越满,楼谏的心里越是不放心。

    在画展的前一天晚上,楼谏又在工作室里面通宵了一晚上的时间,重新将布局图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后才找出几个小问题来,给负责人发了过去。

    等到了天色微明,楼谏躺在椅子上,这才算是安心地闭上了眼。

    事到临头,他此时的心态竟突然放松了下来。

    “随他去吧。”

    他在心里想。

    “我只管画我的画,别的都不归我管。现在我的画画完了,我的工作也就结束了,人们喜欢我的画,误解我的画,亦或者厌恶我的画”

    “这些都和我全然无关了”

    想通了这一点,他就睡得更安心了。

    工作室里面没有窗帘,当第一缕清澈的晨阳浅淡地扫到他的脸时,工作室的门却传来吱呀一声响,被人推开了。

    一点淡淡的可可香气在冷寂的,带着松节油气味的画室里面飘散开。

    殷刃一眼就看见了此时正躺在椅子上面已经沉沉睡去的漂亮白发青年,脚步一下子就轻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早点放到了一侧的吧台上。

    他又转身去将窗户开了一点缝隙,让清凉的晨风吹拂进来。

    今天的阳光很好,万物都像是在闪闪发光。

    殷刃撑着下巴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他的睡颜一会,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整座城市都正在慢慢地醒来。

    细碎的人声像是夹在电视里面的底噪,温柔地在耳边响起。

    远处的公园里面传来了小提琴被拉响的悠扬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殷刃很希望这一刻能永恒。

    他能永远地就这样看下去,看到世界也暗淡下去,一切都要毁灭掉。

    他们永远在一起。

    但太阳却还是彻底升了起来,阳光有点渐渐地显得太亮了。

    楼谏轻哼了一声,皱了皱眉,似乎是想要转过身去。

    殷刃赶紧伸出手来,用一点阴影帮他挡住了落在脸上的光。

    趁着他哥还没醒,他轻轻俯下身去,在他的唇上偷到了一个清淡的,无人知晓的吻。

    楼谏的画展举办得比他想象中的要成功多了,起码没有出现他所担心的那种,连一张票都没有卖出去的情况。

    “喂,就算是不对你自己多一点信心,也请相信我的炒作营销能力好嘛”

    宴修祁对这一点很不满,觉得他纯粹是在瞎操心。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现在在画坛上面是什么寂寂无名的小卒吧你这些年里面拿了多少优秀青年之类的奖,并且接连着刷新最年轻获奖者的历史记录”

    “听着,楼谏”

    他举起自己手里的酒

    杯,对着楼谏手里的杯子很清脆地碰了下。

    你就是个天才请你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

    特米米提醒您犬齿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从我五年前第一次看见你的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迟早能火我在你的画里面看见了某些东西”

    “本来我还有点疑虑的,直到,你还记得当时你第一次给我的那幅画吗”

    宴修祁喝多了,有点醉醺醺的,他今天是真的很开心,看见楼谏这样子,他比楼谏还要开心。

    “那副名为谋杀的画”

    楼谏坐在椅子上面,垂着眼看着面前的水杯里面荡漾开的涟漪。

    他现在的心情很轻松,之前的压力全都一扫而空。

    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

    “是的”

    宴修祁重重地拍了一下酒店里的桌子。

    “然后我就知道,就是你了你就是这个时代推出来的,天生就是来成名的天才”

    “谢谢。”楼谏很真诚地说。

    宴修祁又喝了一杯红酒,头就渐渐埋到了桌子里面去,声音也慢慢低了。

    “不是我吹,我这么多年看人,看画的经验下来,早就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

    “国内这些年里面能看的新生代年轻画手只有两个,一个是你”

    “另外一个呢”

    楼谏喝了口水,思考一会要不要直接将这个醉鬼往酒店的床上一丢就自己回家去。

    他最烦照顾酒鬼了。

    “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啊”

    宴修祁的声音也低下去,有点不合他人设地嘿嘿傻笑起来。

    “殷,殷刃,你听过吗”

    楼谏没料到,被水呛了一下。

    仔细一想却又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由得有点好笑。

    心想你的眼光还真是很不错,各种方面来说都是很不错。

    “他好像还没签公司,我正准备和他接触,争取看能不能把他签到我手上来”

    “只是听说他性格很冷,不是很好接触啊。这几天为了这事儿可烦死我了。”

    宴修祁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彻底醉了过去。

    眼睛一闭,睡得干净利落。

    楼谏有些无奈地将人拖到床上。

    心想还好对方还没有将那位高冷的新锐画家,和那个追着自己打电话的小男友给联系起来

    不然只要他去和殷刃说一句,保准明天小孩儿就屁颠颠地来找他签约了。

    还用他纠结什么

    但是这事儿他也不想插手,到底是不是要签要殷刃自己决定。

    他不想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就强迫殷刃来签到宴修祁这边。

    所以啊。

    他好心地给人盖上被子。

    “加油吧,老伙计。”

    画展的时间预定是五天的时间。

    刚开始的两天人来的并不是很多,但是走的时候却

    都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还有不少人说要来二刷,还给自己身边的人也不断推荐。

    于是越到了画展快要结束的这几天,人反而越多起来。

    宴修祁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又紧急加做了一批周边来补货,大赚特赚。

    画展快结束的时候,画廊方面主动找到了楼谏,要将他的画展再往后延两天。

    楼谏自然是乐见其成。

    在画展的最后一天,楼谏带着鸭舌帽,穿着简单的衣服混入到了参观的人群之中。

    这还是正式开放后他第一次来看他自己的画展。

    已经是下午快要散场的时候了,但人却仍是不少,每一幅画前都有人驻足。

    他顺着人流往下走,在这一刻,他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观众一样,从一个第三者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这一系列作品。

    这个画展的主题他将之命名为“青虫”。

    从第一幅画,那只从腐烂的苹果上面钻出来的虫子开始。

    他一张张地往下浏览,像是在看自己这三十二年来的一场大梦。

    他看着那虫子被腐烂却芬芳的苹果被诱惑,一点点地将坏掉的东西吃下肚去。

    所以就算是勉强破茧了,从里面钻出来的那只蝴蝶也是翅膀残缺的,是不能飞的。

    但是就算是不能飞的蝴蝶却也喜欢花,它一点点地,几乎是用光了自己的所有的力气才爬到了花中去。

    在花心里面的那个时候,它觉得无比的幸福,以为自己得到了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但是一颗子弹却正中那蝴蝶的身体。

    它残缺的那一点好看的翅膀,也被火焰燃烧殆尽。

    最后它死在地上,化成了一捧泥土。

    在中间有几张画是灰沉沉的,阴暗肮脏的色泽。

    楼谏画了灯红酒绿的酒吧,画学校总是肮脏的厕所墙上的涂鸦,画从廉租房的狭小天井里面看出去的鸽灰色的天空。

    终于,画面渐渐清亮起来,幼苗逐渐开始生长,开出了新的花。

    虽然还是有点怪异的,不是那么正常的植物,但是它却坚持着开出了鲜红色的,像是血一样的花。

    它也吸引来了新的美丽的蝴蝶。

    接着虫子又变成了蝴蝶,一只白色的鸟将蝴蝶吃掉了,鸟飞呀飞到了无穷无尽的大海上。

    最终没了力气,掉落到了海里面。

    最后的一幅画,就是楼谏之前花了整整三年的那一幅。

    在这一幅画前面驻足的人是最多的,几乎所有人在顺着昏暗的长长走廊走出来,心里的情绪挤压到最大的时候,再看到这一副被打着明亮灯光的画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哇一下。

    那幅画太大了,只是这样子看着就有种震撼人心的感觉。

    很难用语言去描述这幅画想要描述的场景,单纯的两个字如美丽或者是震撼都在此时显得太浅薄。

    溺死在海水里面的巨大的鲸鱼,鲜血淋漓地,却

    也无声地死去。

    一种藏得很深的,很压抑的东西轰然一下子在这里爆发了出来。

    楼谏也在这幅画前停了下来,往下压了压自己的鸭舌帽。

    他听见旁边一个被抱在怀里的看起来年龄不大的小孩子指着那幅画对妈妈说“妈妈,大鱼死了。”

    他妈妈认真地看了看。“我想恐怕的确是这样,孩子。”

    “别担心,妈妈,它死时一点也不伤心。”那小孩子点头说道。

    “哇,宝宝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出来的呀”孩子天真地说。“那画上面写着呢”

    楼谏听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压了下帽子走了出去。

    他想到此为止,他为了画这幅画所付出的那些努力都没有白费。

    已经足够了。

    他的心一下下地跳着,将鲜红的血泵到他的全身各处,忍不住越走越快,一时之间连后背都出了点汗。

    这就够了。

    出了画廊走了一会,他就顺手摘掉了帽子,甩了甩头发。

    今天外面的阳光好得刺眼。

    楼谏站在光下眯了眯眼,伸手来挡了一下。

    他这只肮脏丑陋的,从腐烂的苹果里面钻出来的蛀虫如今也终于看见了外面的光。

    “哎,你这人,怎么不等等我啊”

    视线模糊了一下。

    耳侧却听到了一个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听到过的,但是却深深烙刻在记忆里面的,他死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楼谏的身子几乎是猛然抖了起来。

    他大喘了一口气,拼着眼睛里面的泪水也往前看去。

    白盛忻站在光里面,笑着举着一个相机,正在扭头和人说着什么。

    是曾杀他,曾伤他最深的,曾被他同样重重地血淋淋地刻在心上的。

    他五年未曾谋面的旧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