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个除夕, 厨房的王屠可是打了个扬眉吐气的翻身仗。

    自打那什么醉仙楼的厨子来了长公主府，他就浑身不自在

    下人们当着他的面是不敢说，可背地里没少嚼他的舌根子。说什么到底是个屠户, 根本就不是做饭的料啦，说什么他做的东西太过粗陋，迟早要招了二爷和小主子们的厌，这不, 连除夕的晚食都用不着他做了

    一直跟着王屠的小徒弟也忍不住替他着急起来，蹲在灶眼前头问“师父, 要不、要不咱们去求求于管事”

    王屠白眼一翻, “求他作甚”

    小徒弟悄悄看一眼，厨房另一头正热火朝天地忙碌, 醉仙楼来的大厨带着帮厨们煎炒烹炸，香味儿都已经出来了, 不管不顾地直往人鼻子眼里钻。

    而他们这头呢, 灶是热的，但也不过是用来烤烤火而已。若不是这点热乎气, 人都闲坐着快被冻僵啦。

    这世上哪有冻死的厨子呢

    “师父，您、您就真不怕”小徒弟瞧着王屠的脸色, 没敢将这后半句话说下去。

    真不怕二爷就不用你了

    这京城繁华，哪是北地可比不要说这里的天潢贵胄, 权臣名流, 便是普通的富贵殷实人家, 也要讲究一二道精致的菜肴, 时常备三四样花式的点心。

    这些王屠是一件都不会。哪怕是在北地镇北王府的厨房里，他也不是本事出挑的那一格。

    王屠一踢徒弟的屁股示意他让开，手中不停地又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

    “我怕啥”他粗声嘎气, 斜楞徒弟一眼“你知道王府里那么多的厨子，二爷为啥要带我出来”

    他一个只会宰羊烤羊卤羊下水的厨子，凭啥能跟来这里，待在二爷的身边

    小徒弟早想问了，瞧着师父似有谈兴，赶紧往前凑了凑，捧场道“为啥”

    王屠一笑，“我会烤羊。”

    小徒弟一脑门的官司，正想问会烤羊有什么了不起，便见外头有侍者匆匆而来。

    醉仙楼的师傅是会做人的，一见这侍者挑帘子进来，就走到前头，一边问席上可有什么吩咐，一边给那侍者塞只碟子。

    刚片下来的吊炉鸭子皮，酥脆滴油，烫嘴的好吃。

    “这得捏一撮糖在上头。”大师傅一说，后头立刻有帮厨的学徒给拿来糖罐子来。

    那侍者端着碟子却没吃，转头张望“王屠呢王屠在不在”

    醉仙楼的大师傅并他的徒弟们都是一愣。

    王屠矮墩墩的身子从那冷清的一排灶台后头冒出来，“这儿呢”

    侍者见他那一排灶虽没人，但都烧着，便一点头。

    “二爷说了，下羊肉饺子来。”

    王屠毫不意外地答应了一声。

    醉仙楼的大师傅赶紧道“羊肉的饺子我们做得，何时端上去”

    他堂堂大酒楼的掌勺，什么不会做

    莫说是羊肉饺子，便是说要龙肝凤髓剁馅儿包成饺子，那也难不倒他

    那侍者瞧他一眼，“不用拿盘端，包好了就送，二爷叫在厅里煮呢。”

    他看那醉仙楼的大师傅有点愣神，便又补充道“爷们都是大肚量，今日又赌酒，少不了一人百八十个的，你们快着点。”

    他转向王屠“还要一只羊来，二爷点您亲自烤。”

    这一声“您”可把王屠给摸顺了，他笑得差一点就把牙花子露出来，声音都比往日嘹亮不少“诶”

    这就转身，照旧一踢徒弟的屁股，立刻甩开膀子干活。

    醉仙楼的大师傅带着几个帮厨徒弟，目瞪口呆地看这他们师徒俩从后厢抬出一头羊来。

    这羊现买现杀，此时早已洗剥好了

    今晚宴席的菜单上可没有全羊

    敢情，这位看着一棍子闷不出个屁来的老实人是有杀手锏的。在这儿等着呢

    大师傅心中暗骂自己看走了眼，立刻满脸笑容，一口一个“王师傅”地跟了上去。

    王屠是二爷点了名要亲手烤羊的，那这包饺子的活就落到他们几个人手里了。干得好自然脸上有光，可要是大过年的砸了锅，日后

    那是想也不敢想

    大师傅口甜似蜜，“您就行行好，给我们这些粗陋之人讲讲，这饺子是怎么个包法儿”

    二爷这吃法，他在京中的贵人们身上可没见过，十成的把握也剩了九成。

    王屠眼神一瞟。

    大师傅立刻亲自操刀，从那吊炉鸭子胸脯子上刮下两道脆皮来，一个白眼吓退了凑上来的徒弟，亲自从糖罐里捏了一撮糖粒子，匀匀地撒上，端到王屠的面前。

    “王师傅品品，这手艺可还欠着火候”

    王屠吃了鸭皮，果然香得满嘴流油，他吞了两下，这才将羊肉饺子的包法讲了。

    放葱，放姜，要纯肉的，一丝儿菜不要。

    醉仙楼的大师傅瞪大眼珠子“没了”

    王屠一乐，“没了”

    大师傅见他神色认真信誓旦旦，只能放下心中的犹疑，将那几个忙忙碌碌摘菜的徒弟全叫住，指挥着开始包饺子。

    再看那王屠，烟熏缭绕地在屋里将羊烤得半熟，便叫两个人与他将羊抬着往前去了。

    大师傅心中满是不解这王屠烤羊倒是熟练，味道也香，可这又有什么特别的

    王屠满面红光地站在厅堂中间，持刀给众人分羊。

    给赵疆的都捡羊腿、羊肋上那最好的肉。

    赵疆笑着给了他一爵酒，“今日的羊好。”

    王屠一挺胸膛“一早儿就去外头采买，我专给二爷挑的。”他双目闪闪发光，“只要您好这一口，我永远给您备着。”

    赵疆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屠将刀别再后腰上，痛喝一大口酒。

    “大爷，您在天有灵，保佑二爷”他在心中嘀咕着许愿，却想不出什么华美的辞令。

    他略有些浑浊的眼，看着面前身形高大，玉冠束发的赵疆，却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还辫着头发，带着雉鸡翎子，在兄长面前吵着要吃烤羊的少年郎。

    大爷爱这个弟弟，说“我去巡视军防，少不的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就让王屠留下给你烤羊吃”。

    跟着大爷学了烤羊的手艺，王屠就从世子亲卫变成了王府的厨子。

    王屠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他觉得在厨房切切菜炖炖肉也挺好。二爷想这口味了，总得有人候着。

    他熟练地操刀卸出羊里脊上的嫩肉，刀尖儿往前一杵，赵疆就张嘴把肉叼走了。

    王屠在心里想，就保佑二爷这一辈子

    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长生长乐，长乐长生。

    赵疆敬过酒，分过羊肉，王屠挺胸抬头双目含笑地带着一架干干净净的羊骨头回厨房耀武扬威去了。

    众人埋头苦吃，正气氛松弛的时候，赵疆扭头问侍者，“赵璟睡了没有”

    侍者一愣。

    便听赵疆道“没睡叫他来前厅吧。”

    程勉一听这幺蛾子，就觉得刚吞下去的饺子开始在胃里翻腾。但再去看赵疆，倒见他神色轻松，唇角带着笑意，不像是狗脾气发作要找事的样子，只得暂且按下心中的疑惑。

    不一会儿，赵璟就来了。

    赵疆就知道他这儿子没睡。

    赵璟可不像别人家三岁的傻儿子，除了吃喝睡就惦记玩。这大年夜，他必然是要等着父亲从前头回去的。

    却没想到会被父亲叫到前面去。

    厅堂中的众人也没料到赵疆突然把三岁的儿子叫来了，颇有些面面相觑。

    赵疆给赵璟一个酒盅，“都是你的长辈，你该敬一敬。”

    赵璟只迟疑了一刹，便立刻稳住心神，走下来给在座的挨个敬了一圈。也包括坐在最后的马二山和他的伍长。

    这二位都有点忐忑，但看着小娃娃脸上柔柔和和还带点奶味的笑容，也就跟着放下心来。

    二爷的长子给他们敬酒了诶这小娃娃，粉雕玉琢一般，简直像是天上下凡的仙童，比年画娃娃长得还要喜人

    二人这一杯酒都喝得有些飘飘然。

    赵璟小小的三头身，走路也稳，端酒也稳，说话也稳。

    看起来乖乖的，说话却很文气、很有模样。

    绿芜也得了他一杯敬酒。这相看两厌的二人都保持了非常上得台面的礼貌，赵璟甚至感谢了绿芜姐姐对他弟弟的照顾。

    哪怕绿芜不喜欢这个和赵琰争宠的娃娃，也不得不承认，比起连话还不会说便已瞧得出恶劣性格的赵琰，赵璟才是她平生仅见，最聪明、最出色的小孩子。

    她偷眼去看坐在上头的赵疆，便见二爷倚在椅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眼中却含笑看着正在下面挨个敬酒的赵璟。

    此时他是个得意洋洋的父亲。

    脸上写着“看我儿子是不是很完美”。

    绿芜心里拔凉拔凉的。

    她就不信，在座神色如常的人中，难道就没有看出赵疆用意的

    他与僚属宴饮，却让赵璟出来敬酒

    哪怕在座的人中许多赵璟都要叫一声叔伯，但归根到底他们都是赵疆的属下二爷这是如此迫不及待地将赵璟推到他们眼前么

    如此小儿，不辨贤愚，怎能现在就定下

    绿芜心中不忿，可到底还是把那念头吞了回去。

    赵璟这样的孩子若还算“不辨贤愚”的话，赵琰可真就被比到泥地里去了。她绿芜虽然不爱讲良心，却还得讲逻辑。

    赵疆笑吟吟地看着赵璟，也看着大家的反应。

    都在他意料之中。

    有足够聪明的，有不够聪明的，还有傻的。

    马二山正偷偷用袖子擦酒盅，看起来准备将那只和赵璟碰过的杯子藏袖子里带回去。

    赵疆咳嗽一声，马二山的动作就僵住了。

    但还没等他跪下，赵疆便懒洋洋地宣布了散席。

    愿意留下吃喝彻夜宴饮的尽管留下，想回去睡觉的自去睡觉。

    马二山望着一大一小往后院而去的背影，顺利地将酒杯顺进了袖筒里。

    赵疆领着赵璟回后院。

    赵璟个小，想要拉住赵疆的手是办不到，只能抓着他爹的袖子，脊背挺得直直的。

    名义上是敬酒，不过爹爹给他的酒杯里装的是甜浆，很好喝。

    但赵璟还是忍不住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映自己刚才的动作、言语、表情。

    除夕夜，爹爹让他到前面去单独敬酒，这样其中的期许像一副盛满蜜糖的重担，压在赵璟的稚嫩的肩膀上。

    他是一定要担起来的。

    他是爹爹的长子，是爹爹寄予期望的孩子，他必须要做到没有一丝错漏。

    “今日做得很好。”赵疆笑道。

    赵璟立刻从思绪中抽出，“璟儿不敢有负爹爹的期望。”

    赵疆挑挑眉。

    他儿子也是聪明人，他险些忘了。

    他倒是想表扬赵璟落落大方，在这一群大人面前既没有跌倒失态，也没有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在所有同龄的小娃娃里，他儿子肯定是最懂事、最乖巧、最聪明、最体贴的那一个。

    但他儿子已经想到更深的层次里去了。

    赵疆哼笑了一声“你是不会让我失望。”

    但别想得他一句表扬。

    赵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似乎有些不快。

    赵疆领着赵璟回卧房的路上路过赵琰的房间。

    他想起赵琰白天留着口水在学步车里满院子跑，喊一声“爹”几乎就要跌一跤，还一个劲地“跌、跌、跌”，唇角便不由得掠过一丝笑意。

    赵疆自袖中取出一只金铃来。

    这金铃铛是专门叫人打的，铃铛上刻着个极大的“赵”字。

    他打算日日挂在赵琰眼前，好让他记住自己姓甚名谁。

    赵琰的学步车就放在窗檐下，赵疆便将金铃铛挂在了那车篷上，与许多铜铃挂在一处。

    他顺手拨动，那些铃铛便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房间里立刻传来回应般的动静。

    赵琰一边哭一边哇哇叫“跌、跌”

    奶娘的屋里立刻就亮了灯。

    赵疆做贼一样，夹起赵璟，飞快地跑了。

    赵璟像货物一样被他爹夹着走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莫名地有些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甜浆喝多了，也会想喝酒醉过去一样难受。赵璟被赵疆放下来的时候，眼圈都有点红。

    赵疆一回想，就想起这孩子看自己给赵琰挂金铃时的眼神。

    他反而有点束手无策了。

    因为他真还没给赵璟准备。

    他给赵璟准备的礼物，就是除夕宴上敬酒露脸的机会。

    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一个金铃铛和一个继承人并不等重。

    但赵璟的眼圈越来越红，眼看盛不住里头的泪了。

    这个孩子是见到杀手刺客都能冷静如常的孩子。

    赵疆急中生智，突然道“饿了。”

    他想起自己吃了半条羊腿和五碗饺子，立刻又问赵璟“你饿不饿”

    赵璟一时反应不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长公主府的厨房里头了。

    年节上厨房的火是彻夜不息的，只不过前头叫菜叫酒的人少了，留几个人守着灶就行。

    几个人正要歇口气的功夫，就看一猿臂蜂腰的青年抱着个白白净净的娃娃进来了。

    他们没人见过府上的正主，但显然，看着二人的穿戴也知道不是普通人。

    赵疆吩咐让煮碗饺子来，立刻就有人给端上来。

    赵璟吃了两个就打嗝。

    也不知道是饱嗝还是哭嗝。

    他不想吃了，但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还是硬着头皮又吃了第三个。

    哪怕他也很想要一个金铃铛，赵璟也不愿意让父亲不高兴。

    他一边想一边咬，牙齿突然就硌到了东西。

    奶团子脸皱在一块。

    赵疆关切道“可是咬到什么骨渣了”

    旁边的厨子脸都吓白了。

    赵璟摇了摇头，哪有这么大的骨渣

    更何况，他都看见了，是一块金灿灿的金子

    赵璟从咬开的饺子里取出一个拇指肚大的金葫芦来。

    赵疆笑了起来。

    “今日饺子包了没有一千也有五百，正要看看是谁中这彩头，没想到是我儿这样好的运气”

    一旁的厨子还算机灵，赶紧道“恭喜大人，恭喜小公子这饺子里的彩头正是万里挑一，得中者全年顺遂，心想事成”

    这“万里挑一”取的是谐音，“碗”里挑一，老百姓家里过年都爱在一锅饺子里包上一个带铜钱的，谁碗里吃到这带钱的，就数谁这一年运气好。

    没听说哪家王公贵人宴请僚属给饺子里包金子的。

    这话听着顺耳，赵疆伸手就要赏，一掏锦袋摸见里头都是一模一样的金葫芦，又放下了。

    “你不错。”他道。

    然后看着赵璟小心翼翼地将他“咬”出来的金葫芦擦得干干净净。

    赵疆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听到了没，今年许什么愿都能成。”

    赵璟问“只管一年吗”

    赵疆笑起来“你小小年纪如何这样贪心只管一年。明年自然有明年的饺子来管。”

    赵璟捧着他那拇指大的金葫芦，道“那我想爹爹一年都开心。”

    这回赵疆将他抱起来。

    “新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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