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7.第 37 章

作品:《太上皇正在研究亲子学

    第三十七章

    马二山大惊失色。

    这个时候反而是程勉语气冷静下来“把他抬进去, 让老于拿我的药箱子来。”

    马二山扶着赵疆,只觉得泰山将倾,无比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让他几乎无法支撑。

    “快点”程勉的一嗓子吼醒了他。

    闻声赶出来的老于目眦欲裂。

    邓瑜攥紧手, 胸前的伤口已感觉不到疼痛。他对老于点了点头,道“关府门吧。”

    闭门, 闭户,各人安守其位, 任何人不得擅动,如有串联乱走、打探消息的, 就地拿下, 关押容后再审。

    沉沉夜幕之中, 长公主府的朱漆大门缓缓闭拢。

    三人抬着赵疆, 迅速进入内院,没有惊动旁人。

    但邓瑜看见大公子赵璟的房间还亮着灯。

    “爹爹可是喝醉了”三头身的小娃娃仍然穿戴整齐, 显然是一直等着的。

    赵璟手中端着醒酒汤, 这是他让王屠叔叔一直温在灶上的。上一回程大夫说爹爹若喝醉了酒就睡, 醒来总要头疼,赵璟已记在了心里。

    他仰着头, 正对上邓瑜一张在夜幕中显得格外黑漆漆的脸。

    他觉得邓叔叔今天神情有些古怪。

    邓瑜伸手接过了赵璟手中的托盘,低声道“卑职会将醒酒汤给二爷送进去的。”

    他看见赵璟担忧的小眼神,又描补了一句“二爷醉得厉害,只怕现下没空见公子, 您先回去歇息吧。”

    赵璟退出两步,就在邓瑜悄松口气的时候,却见小孩停住了脚步。

    “邓将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赵璟有赵璟的固执“爹爹喝了醒酒汤, 璟就去睡觉。”

    爹爹操劳辛苦,尚未入睡。他身为人子,不能亲身照顾,侍茶奉水,已是过错。又怎能安心独去安睡

    邓瑜听大公子口称“邓将军”,就知道以自己的口舌的劝不回这孩子。

    他只得端着托盘,回身进屋。

    二爷如今情状,是万万不能让大公子瞧见的。

    屋内,老于和程勉都在。

    赵疆平卧榻上,来不及更换的衣服前襟上尽是深色的血污。

    他此时仍有神智,半阖的眼帘下目光投向邓瑜。

    邓瑜低声道“二爷,是大公子。”

    他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程勉顾不得理会邓瑜说什么。他已催赵疆吐了一轮,又给他喂下驱避百毒的秘药,此时手执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对赵疆道“这是要给你放出毒血。”

    赵疆对他轻轻颔首,却对邓瑜出声道“让他回去睡觉。”

    邓瑜点头,目光落在那闪动的银刀上。

    只见程勉手动如风,刀尖闪过之际,已将赵疆五指的指尖都割开一道口子。

    鲜血顺着赵疆指尖滴滴答答地落下。

    这一点疼痛赵疆并不在意。他被要求描述自己的症状,痛或者痒,冷或者热,任何一丝一毫的反应都要“如实汇报”。

    盖因程勉也难以推测这毒的种类,现在用的都是急救解毒万用万通的法子,若要彻底解除这毒,还要对症施为才行。

    “程大夫,我头疼。”赵疆道。

    程勉咬着后槽牙,对他带点玩笑带点轻佻的语气恨得不行,但不得不说,赵疆本人这轻松的态度,让他被攥紧的心脏得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只一搭赵疆的脉,便觉得如狼奔豚突,搏动得乱七八糟。

    程勉立时从药匣子里找出两粒保心的药来命令赵疆含着,紧接着掏出一整套银针,弹指之间将赵疆扎成了个刺猬。

    “你慌什么。”赵疆看着程勉手抖,道“你都救过我一次了。”

    程勉皱眉,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咬牙道“我何时救过说什么胡话”

    他的手突然一顿。

    胡话

    程勉再凝神去看赵疆的眼睛,顿时神情一凛

    他竟迷了神智

    而此时,赵疆已坠入梦中。

    似梦非梦之间,许多画面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回旋转动,叫他一阵阵的晕眩。

    他看到了年轻的赵英,在北境大营练兵的点将台上,赵疆从他父帅的大氅中钻出半个脑袋,惹得下方众将发笑;

    他看到了少年时的赵堤,他们偷偷跑到雁峰山下去骑马,遇见北胡人,赵堤用刀鞘上的宝石和他们买了一只羊烤来吃;

    他还看见邓瑾,看见老于,看见王屠,年轻的,意气风发的

    都是他上辈子的,在戎马倥偬之间早已遗忘的情形。

    三十余年,岁月散埃尘。

    这年轻的身体中居住的沧桑的灵魂,突然之间发现了被洗磨一新的,散落在记忆之中的宝珠。

    赵疆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他伸出手,想要碰触,想要捡拾。

    可那些画面却在他指尖将将触及的刹那,骤然扭曲,便如水月镜花一般霎时消散。

    “还”

    “还”

    程勉刺入最后一根银针,便听得赵疆口中如梦呓般喃喃。他凑过去细听。

    下一刻,赵疆突然暴起,一只手如铁钳般抓住了程勉的肩膀,他怒吼道“还给我”

    程勉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拉得一个趔趄。

    还好老于反应快些,抢步上前按住赵疆,这才教程勉免于被锁喉勒死的命运。

    邓瑜紧攥双拳,从口中挤出几个字道“不然,把二爷打晕吧”

    程勉却厉声道“不可”

    他喘息未平,但却顾不得自己脖子上正浮现出来的淤痕,紧盯着赵疆挣动的身子,“他或许是看见了幻象,正是毒药作祟。若是将他打晕,这毒发不出来,淤积体内,大大不好。”

    他们听见赵疆的声音如此愤怒,竟至于嘶哑凄厉。

    不忍卒听。

    邓瑜眼眶已红的,嘶声道“难道便让二爷他这么挺着”

    程勉咬牙道“就这么挺着。”

    他道“这毒我已有数。是使人疯癫发狂,心智迷乱以至力竭之毒。初看仿佛醉酒,人却会逐渐暴戾失神,甚至做出伤人乃至自伤的举动。”

    “我这边开方子。”程勉挪到桌前奋笔疾书,一边道“在他服药解毒之前,捆着他。”

    此时他知道毒药有解,语气沉静从容许多,俨然成了这一屋子人的主心骨。

    邓瑜却不忍心,他看着赵疆被老于困在臂弯之中,双手反折,指尖依旧不断冒出黑红的血来。

    血流汩汩,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出数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在挣扎。

    邓瑜正要再问,便觉程勉有些安静的出奇。他转身,顺着程勉的目光望去,便见璟公子就站在房门处。

    他们无人注意之时,这孩子自己走了进来。

    邓瑜浑身一悚,却已来不及挡住赵璟的视线。

    程勉嘴唇瓮合,却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

    赵璟抬步便要奔向床榻。

    赵疆睁起一双猩红的眼,在昏花缭乱之中,勉强辨认出那个幼小的影子。

    是赵璟。是他的长子。

    他为什么在这里他难道不应该在北境,在随着静石先生读书么

    随着赵璟越离越近,他的身影也在扭曲的光晕中越拉越长,越长越高,在这三步之内,他便长成了一个青年。

    他如此急切,难道是巴不得他尽快去死

    对,他长大了,他不能忍受他这个霸道的君父了。他要做这个国家的主宰,而且做的比他更好,比他更英明,更仁爱。

    他为什么哭他为什么叫喊

    像离群悲鸟一样的尖锐,如孩童惊梦一样声嘶力竭。

    赵疆控制着体内愈来愈暴戾的欲望,他死死扣着老于禁锢自己的手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挣脱,还是怕会挣脱。

    “滚出去”赵疆一声暴喝。

    他是他的儿子。

    他早慧,他聪颖,他人人称赞。但他是他的儿子。

    他心机深沉,他逼宫夺权。但他是他儿子。

    赵疆脸上肌肉挛动,额角青筋暴起,只觉得浑身的热度烧得他每一条血管都要爆开

    “爹爹,放开我我要看爹爹”

    那声音挣扎着,断续着,近在耳畔,仿佛泣血一样,向着他扑来。

    谁在阻拦他这是否是他在演一出悲情的戏码

    他用力眨着眼睛,看到他儿子跪倒在床榻前。

    他在掉眼泪,声音颤抖地道“爹爹”

    幻影变化,一时是稚子,一时是青年,赵疆在眩晕中已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滚”他咬牙喘息着,吞回怒吼。

    他注视这这张在视野中来回变换,隐约重叠的脸。

    赵璟,他在害怕吗

    赵疆只能在抑制着杀意的同时,凭本能强撑着声音,慢慢地道“你出去吧,乖乖。”

    他扣着不知是谁的手,“绑住我,快一点”

    赵璟终于顺从地让程勉和邓瑜将他带出房间。

    他眼眶通红,并不让人抱,站在台阶下,依然能透过微开的门缝,看见房间里的情形。

    爹爹被老于扣着双手,再不发出一丝声音。

    邓将军的身影移过来,将门合拢了。

    程勉有心开口劝慰,却没料到反而是赵璟先问道“爹爹很疼,用些冰会不会好”

    程勉安慰的话顿了顿,他点头道“会好一点。”

    那是毒药导致的幻热,与发烧并不相通。但如果这能安慰赵璟,也是好的。

    赵璟点了点头,“我去准备冰块。”他突然郑重地向程勉施以一礼,“求程叔叔救我爹爹。”

    小娃娃还没到抽条的时候,三头身一揖到地,瞧着有些别扭。

    但程勉站着受了他的礼。

    “大公子放心。”他道“若赵疆有个万一,程某”

    他声音微微哽了一下,道“程某此生此世,再不行医。”

    赵疆坠入一片血海。

    触目皆是鲜红,鼻端亦盈满了人血的气味。这血海席卷一切,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记忆中那些熠熠生辉的画面悉数吞没。

    这无声的,窒息的血海之中,开始出现许多他觉得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脸孔,他们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唇开合,仿佛呼救;又出现许多赵疆从未见过的脸庞,有的是大盛人,有的是北胡人,他们看着赵疆,憎恶的,愤怒的。

    这些人为他而死,因他而死。

    他们从各处伸出手臂、腿脚来,像无数蠕动触角,像捕食的笼草,将赵疆死死缠住,要拉他同坠入阿鼻地狱中去

    赵疆却在火焚般的痛楚中无力挣扎。

    然后,然后他看见了渔阳城头那个战死的小伍长,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

    她满身鲜红,在旋涡中挣扎。

    赵疆颤抖起来。他不能让她掉下去

    他挥开那些缠着他的触手,割断它们,连同那些被吸吮的,自己的血肉。他奋力向那女孩冲去,向她伸出手

    指尖将触,女孩的手臂却忽然垂落下去。

    她面上带着微笑,就这样任由那血海将她吞噬。

    血海的怒涛忽然之间恢复平静,光滑的如同一面镜子,让赵疆在其中看见自己鲜红的倒影。

    许许多多碎片,从那海底翻涌而出。

    是陌生的记忆。

    赵疆凝神去看。

    有飞瀑,有怪石,有山门。

    山门上有字,写着“鹫峰”。

    鹫峰

    赵疆猛地往前迈出一步,可血海微漾,那片碎片霎时消失不见。

    赵疆四下环顾,急切地找寻着,这次浮现出的却是另外的碎片,当中是地牢,刑具,阴晦的烛火

    碎片倏而消失。

    这一次他又看见一个人,一个不良于行的男人,他的面容让赵疆感到熟悉,却分辨不出身份来。

    他坐在轮椅中,明明岁数并不大,鬓发却已霜白。

    他说“你我应该结为兄弟”

    赵疆伸手去抓那道碎片,低头再看,手中握着的却只有一汪血水

    他终于在剧烈头痛中睁开眼来。

    程勉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赵疆头痛地往后侧了侧,喉头吞咽,这才沙哑地出声道“别离这么近,不怕我扼你么”

    程勉满脸无所谓“你扼死我谁给你解毒”

    “难不成你中个毒真中出预知的本事来了”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才正是在下,救你一命。”

    赵疆呼出一口炙热的气息,“我想起一些鹫山的事。”

    这毒与上辈子的不同了。

    上辈子是奔着废他武功去的,今日却是意欲叫他发狂。

    正好应了那双狮戏珠冠的谶。

    “你在幻觉中看到了鹫山”程勉为他把了把脉,略一思忖,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世间之毒,皆有对应。分别应五脏、五感、肢体、情志。

    而赵疆所中的毒,正应人的情志情思。而他先前所中的“七日忘”亦是如此。

    两毒相冲之下,虽痛苦非常,却误打误撞地撬动了“七日忘”在赵疆脑海中落下的那一道锁。

    程勉伸手将赵疆被束住的手腕解开。

    “鉴于你的危险程度下降,特许你松绑。”

    赵疆慢慢活动一下手腕,被指尖的疼痛刺得皱了皱眉。

    程勉解释道“不给你包扎,明日还要再放一轮血。”他知道赵疆这人的控制欲,看他精神尚好,于是一点点将后头治疗的法子给他说。

    “毒是解了,但尚未拔干净。需你先缓几个时辰,此时下猛药,你的胃脘受不住。”

    赵疆点点头。

    “赵璟呢”他问。

    昏迷前的事渐渐在脑海中回笼。他用指节抵着太阳穴,面色有些苍白。

    程勉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心虚来。

    赵疆抬眼盯着他。

    程勉站起身来,离得远了一些,才道“在院子里呢。”

    “你毒发时神志不清,不教他靠你近前。”程勉道“在院子里给你取冰呢。”

    赵疆这才慢慢支起身子来,他环顾着卧房,便见靠着床边搁着几盆子水。

    程勉搓着手“化了还有。”他往赵疆身后塞了几个鹅绒的靠枕,让赵疆倚着,劝道“他有卢昭看着呢,你刚醒,后头拔毒有你受的,该多歇一歇。”

    “邓瑜他们快被你吓死了。”

    赵疆低低咳了几声“我不是纸糊的。”

    他甚至还笑了笑“比我想的要好。”

    喝几剂药而已。总比上辈子刮骨疗毒要强。赵疆忍不住想,若是像上辈子一样要生生挖掉腐肉以烈酒蒸骨,他儿子岂不是要吓飞了魂魄

    程勉并不赞同“你此时最不该耗费心力。”

    赵疆摆手“叫他进来。”

    他躺得气闷,趁此将窗子掀开一条缝。

    程勉只得出去。过一会儿,带着赵璟进来。

    赵疆的眉头皱得更深,他看见赵璟的棉袍子下摆被雪水浸湿了。

    “过来。”他道。

    赵璟抱着个木盒子过来,赵疆示意他打开。

    里面是整整一盒子雪。

    小孩的手冻得皴红。

    赵疆捏了一撮雪,那雪立时便在他的指尖化为点点水迹。只一丝凉意,很是沁人。

    赵疆道“这些事自然有下人去做。不必你亲力亲为。”

    赵璟低头道“儿子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

    他只有抱着冰雪能让父亲感觉好一些的念头,丝毫不敢怀疑,不敢松手。

    厨房的冰用完了,仍然不够,他就去院子里的雪堆去挖。

    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

    他甚至觉得愧疚。

    因为他的无能为力。

    “行了,想什么呢。”赵疆淡淡道。

    他用手指挑挑小孩的下巴,叫他抬起脑袋来。

    盒子里的雪被他团作两枚雪球,叠放在窗棂处。

    正是一只有些潦草的雪人。

    赵璟呆呆地看着。

    赵疆将那木盒子放开,拍拍床榻,“坐这里看。”他道“等再下一场大雪,爹给你堆个大的。”

    他有点怕这孩子是吓傻了。

    赵璟知道爹爹在病中,哪怕那些顺着爹爹手腕流下来的污血,那些刺在爹爹穴位上的银针都消失了。

    他不想要什么大雪人。

    他小心地爬上床去,悄悄摸一摸父亲手腕上的淤紫。

    “您不宜受寒。”赵璟撅着小屁股膝行过去,将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又关上了,“儿子有这个小雪人就很好。”

    赵疆好笑,“屋里热,你关了窗子,这雪一会儿便化了。”

    冰雪若能消痛,要大夫做什么

    赵疆的目光掠过那些盛着化雪的铜盆,心想,净做些傻事。

    他的傻儿子却心满意足地在他身边蜷缩起来,像一只剥了壳的嫩虾子那样。

    赵璟小声道“就看这一会也很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