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浮元子吃了, 河灯放了，愿望也许了，一行人回到长公主府, 便见府内亦是灯火如昼，房檐下、树梢上, 都教花灯装点起来。

    马二山站在大门口迎接他可不能错过这在二爷和公子们面前得脸的机会

    果然，赵璟和卢昭二人一转进后院, 就忍不住齐齐“哇”了一声。

    马二山挺年轻的脸上都笑出褶子来了。

    赵疆看他一眼，“不错。”

    马二山的褶子像金丝菊一样层层绽放。

    “回去歇着吧，明早照旧起来练功。”

    赵疆让两个孩子回去睡觉，再转眼一瞧, 赵琰这小崽子已在邓瑜怀抱中呼呼大睡。

    他冷哼一声“倒是不认生。”

    邓瑜被这突然的冷哼弄得后背汗毛直竖, 却不知二爷这莫名的怒气从何而来, 只能闷头道“属下这便送二公子回房。”

    赵疆摆摆手。

    走了个小狼崽子赵琰，府中却还豢这一只大的。自己儿子看烦了可以轰走去睡觉，别人家的却不能眼不见心不烦地当做不存在。

    赵疆从随从手中拿过两串烤肉去看贺拔剌不花。

    这头狼的体型是已接近成年的，不过根据赵疆上辈子的回忆, 他此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他随时都饥饿之中。

    “过年的时候没顾得上管你。”赵疆走近了被锁链拷在地上的北胡青年, “今日上元, 你的族人应该爱吃这个。”

    这贺拔剌不花自幼被狼群养大，之后又被来自中原的商队捕获, 来回来去转了好几道手，虽然长得是个分明的胡人, 但却一句北胡话也不会讲, 会说几句汉话，也听得懂。

    赵疆留了个毫无威胁力的北胡老妇人教他胡语。老妇人高兴不用去做粗重活计，而贺拔则见她容貌是胡人, 并不进行攻击，一老一少二人相处竟称得上和乐。

    几天下来，贺拔也学会了不少胡语中的短句和词汇。那妇人还给他洗了头发，刮了面，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衣裳。

    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人，而非一头狼。

    贺拔剌不花掀动着鼻子，目光果然牢牢锁定了赵疆手中的肉。

    这些天他渐渐学到了很多东西。在大盛人的花园里，他短短几日的所见，似乎便已超过了在狼群中的十余年。

    这个人他也很久没见到了。贺拔剌不花警惕而细致地观察着。

    他变瘦了，脸上的骨头好像都凸出来，像一把锋利的，能戳死人的刀。他还穿着皮毛，像那些在冬天沙漠里很容易冻死的旅人一样，脸色也透着一股苍白。

    但他带来的威胁感却丝毫没有减弱。

    他不去接赵疆手里的肉。

    反而用的嘶哑的声音问道“人，哪去了”

    赵疆挑挑眉，“什么人”

    贺拔剌不花道“你、知道的、我的人、他们”

    他扬起手，指着院子，手腕带动的铁镣一阵叮当乱响。

    他指的是那些之前在长公主府服侍的北胡人。

    贺拔剌不花认得他们的脸，他们与自己的长得相似，是自己的同类，自己的族人。

    但最近这些天，除了那个固定来教自己北胡话的老妇人，其余的北胡人都消失了。

    他们被弄到哪里去了

    贺拔剌不花眼神凶狠，紧紧盯着赵疆。

    赵疆淡淡道“他们去做其他事了。”

    他发觉贺拔用“我的人”来形容其他的北胡奴隶，不禁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角。

    果然流着头狼的血。有些天性，便是传承在血脉之中的。

    他看着这头凶狼，道“想要回到狼群里去，你要先学会他们的语言。”

    这句话，他是用北胡话说的。

    果然，贺拔剌不花还听不懂这样长的句子，他歪了歪脑袋，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听得清楚一些，然后凭空增进自己的理解能力。

    赵疆莫名地联想到炭球歪着头等待指令的模样。

    他朝北胡青年一笑，将两串肉扔给他，转身离开。

    贺拔剌不花在他身后发出低低的怒吼声。

    但在确定赵疆不会回头看之后，他慢慢地从笼中伸出手来，抓过了两串烤肉。

    自己吃掉一串。

    等晚间来给他抹脸的老妇来时，便见这半蹲在笼子里的青年朝她笑出两排白牙来。

    他从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串早已经凉掉的烤肉，那凝结的白色油脂已经将给他新换不久的衣服染得油渍麻花。

    但他却浑然不觉，献宝一样。

    “肉。”他用刚学会的胡语说“给你吃。”

    后院厢房。

    赵璟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却仍然有些兴奋地睡不着。

    隔着窗纸望去，院中花灯的光彩依然隐约可见。

    他不由得翻了个身，把脑袋朝向窗户那头，想要再看一会儿。

    “卢师兄，你说，咱们的河灯会飘到哪去呢”

    璟公子是难得有这样一团孩气的时刻的。

    卢昭躺在他旁边，枕着自己的手臂，出神道“也许飘出了京城，能飘到陵江。”

    从他拜了赵疆为师起，便不再是长公主府上的客人了。院子里虽有许多的空房间，赵疆却让卢昭和赵璟睡在一处。

    卢昭并不反感这样的安排。

    他觉得赵璟是很好的小伙伴，比以前那些总是追在他屁股后面，只知道讨论哪家点心好吃、哪家糖人好看的小孩子聪明很多。他们在一起，可以说很多“大人”的话题。这让迫切想要长大的卢昭，有了一点点“成熟”的感觉。

    京城的河连着陵江，是大盛气运所在，那下面就是龙脉。

    这是祖父同他说过的。再远的，五岁大的卢昭就也不知道了。

    赵璟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世外有大湖，其名曰海师兄，陵江连着海吗，我们的河灯会不会也飘进海里”

    卢昭也不由得被他的语气感染，跟着畅想起来。

    “说不定，那些入海的河灯就会被世外仙岛上的神仙捡去，这样，河灯里的心愿就会被实现了”

    赵璟被他说得心潮澎湃，神驰不已。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可是我不能去看海。”

    他翻了个身，企盼地对卢昭道“师兄，将来你要是能看到海，一定记得要告诉我，河灯能不能飘到那里去呀”

    卢昭一怔，先点头，又问“你为什么不能去”

    窗外放鞭炮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赵璟道“我要跟着爹爹。”他说“如果我去看大海，谁看着爹爹呢”

    百姓祝爹爹“长生长寿，百战百胜”，可赵璟却心想，连那些从没见过爹爹的木匠、商贩，他们都知道，爹爹将有百战。

    这百战之中，要有多少艰难险阻，血雨腥风，方能得“百胜”

    赵璟不敢去想。

    卢昭低落下来。

    他道“你说得对，书上讲了，父母在，不远游。”

    赵璟脸上立刻浮起愧疚来，他刚要道歉，卢昭却拍拍他，道“师父一定也不放心你出远门的。我也舍不得你，舍不得师父。”

    “你放心吧，师父一定能平安，咱们一起陪着师父百战百胜，等到第一百胜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大海。”

    这是很有效的安慰，平息了赵璟小小心脏中的不安。

    他终于在鞭炮声中睡着了。

    卢昭却坐在被筒里，睁着眼睛睡不着。

    明明已经漱过口了，却觉得嘴巴里似乎还残留着糖画儿香香甜甜的味道。

    他终于在这香甜的味道中下定了决心。

    “这个，这个给你，师父。”

    赵疆依然是睡书房。此时已经洗漱，泡了脚，脱了外裳。

    他也没想到卢昭会在这个时候跑来。

    男孩站在有些昏暗书房中央，怀里抱着一只布包。

    正是那个风雪之夜，他来到长公主府时，身上背着的那个。

    赵疆趿拉着鞋子，摆了摆手示意门口的武士出去。他问道“怎么不睡”

    今日日未落便出门，及至深夜才回府，若不是有琳琅满目的好吃的好玩的，只怕这几个孩子的脚力早就撑不住了。

    此刻本该都跟那赵琰一样睡成小猪仔才是。

    卢昭也是家里万般娇宠长大的小少爷，却有个相当固执的性格。他坚持道“给您这个。”

    这是爷爷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赵疆只得招招手，让他过来。

    那布包一入手便坠得一沉。赵疆从里头拿出两饼茶叶来。

    看颜色闻香气，确是上等的大红袍。

    “这是你爷爷叫你送给叶平的茶叶”赵疆道“你若心里放不下这件事，改日我带你到叶府去拜访。”

    卢昭摇摇头。

    “给您。”他道“我想把它给您。”

    这件事一直压在他的心上。

    赵疆正疑惑，卢昭却又在他近前道“爷爷说，他会看人的气。”

    “以前我不知道那个气是什么样子，”卢昭道“但是今天，我看见了。”

    就在街上的人乱哄哄地喊，叫老天保佑大盛的战神的时候。

    卢昭认真道“师父，他们喊的那些话，老天听见了。”

    赵疆笑起来，“好。”他道“茶叶我收下，现在能回去睡觉了吗”

    卢昭点点头，这才乖乖转身。

    显然，这孩子心里头一直沉甸甸装这这件事，如今在赵疆面前说出来了，才能安枕。

    赵疆安能看不出一个五岁的小孩心里藏着秘密他只是并不想逼他说出来。

    他却是不知道，卢昭为何会突然选择今晚坦白。

    浑身轻松了的卢昭轻手轻脚地回到卧房，在已经熟睡的赵璟身边躺下。

    小孩把两条手臂往软枕下一插，想着，爷爷，我把茶叶送出去了

    然后像一只小猪崽一样陷入酣睡。

    那头赵疆用茶刀撬开了那两饼茶叶。瞧见里面的东西，不由得一叹。

    狡兔有三窟，卢瑞麟匆忙之中，也尽力为孙子打算到最后了。有这两饼“茶叶”，若叶平带卢昭连夜逃出京城，将来也不致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他将他觉得最贵重、最实用的东西给孙儿带上了。这是他对卢昭身家性命的托付。

    茶叶之中，赫然是两个沉甸甸的金饼。

    赵疆将金饼收起来，正要就寝，便又听见武士在窗下报道“二爷，有访客。”

    大过年的，却是连个整觉也不教他睡。

    赵疆面无表情地道“请。”

    他穿着睡袍，光着脚倚在床上，就这么见了一位意料之中的北胡来客。

    塔塔穿着一身大盛老百姓的衣裳，将发辫也盘起来扣在了一顶瓜皮帽里，乍一打眼，看起来倒像个敦实的买卖人。

    只再仔细看他那高鼻深目的脸，便叫人觉得不伦不类了。

    “二爷。”塔塔抱拳躬身，再配这称呼，倒显得礼数周到。

    赵疆便也缓了缓面色，“塔塔将军深夜来访，大王子可知道”

    塔塔开门见山，“不知。”

    他丝毫不觉的赵疆的装束轻慢，只低头道“某只为一人而来，当日在大殿之上，已与二爷明言。”

    赵疆轻轻一笑“哦”

    他道“我却没听明白。将军不妨与我说的更清楚一些。”

    塔塔知道今日不把话挑明，赵二必不会给他他想要的信息。

    北境赵英赵堤父子双杰，都是顶天立地的坦荡英雄，这赵二的心思却要复杂精密许多正是一只披着狮子皮的狐狸

    他只得将这一次的来意，与赵疆说明。

    北胡草原上，王帐之中的争斗，并不比大盛的皇宫中简单。

    更何况，不同于大盛皇宫中只有一个皇后，北胡国主却可以娶四位阏氏。这四位阏氏在分位上平起平坐，势力的大小只取决于她们娘家有多少可以骑射的勇士，有多少可以放牧的草场。

    这也就意味着，四位阏氏的儿子，都拥有同样名正言顺的继承权。

    大王子贺拔胜岳占着年纪大，压下面的弟弟们一头。他的母亲虽然娘家实力雄厚，但却并不得国主的喜欢。

    另外两位阏氏，因为牵涉到此次北胡两部的叛乱，她们的儿子也暂时失去了国主的欢心。

    只有国主最爱重的一位阏氏，膝下无子，只有一位被成为草原明珠的小公主。

    但塔塔说道“那位公主却并非独生。她应该有一位孪生的哥哥。”

    阏氏生产之时，有人将那个男孩悄悄偷了出去。周遭的巫医、产婆、奴仆，众口一词地说阏氏诞育了一位公主。只有阏氏本人坚定地认为她应该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是个男孩。

    就此患上失心的疯病，并且失去了北胡国主的欢心。

    这位阏氏的娘家的并没有多少势力，但却有一名忠心耿耿，武力高强的奴仆。

    他要趁着草原上风起云涌，一众王子正为争夺大王的欢心而勾心斗角的时候，去找回阏氏那消失的孩子。

    塔塔把故事讲完，抬起头来，正对上赵疆的目光。

    “他就在您府上。请您允许我带他回到他母亲身边。”

    他离座，单膝跪地“塔塔愿以此身的一切交换。”

    赵疆站起身来，将他扶起。

    “塔塔将军轻生重诺，乃是英雄。我又怎能要你的性命”

    塔塔的心一沉。

    只听赵二道“我要，草原铁勒部的一个承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