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3章 第 133 章

作品:《攻玉

    蔺承佑带着滕玉意上前同长辈们一一见礼。

    一圈下来,滕玉意得了不少宝贝。

    关公公也从宫里带来了圣人和皇后的赏赐,笑着对蔺承佑和滕玉意说“清元王府的宅邸是王爷和王妃日后的新居,修葺上断乎马虎不得。圣人指了宫廷将作大匠冯瑜亲自打造,只是再好的工匠也只能雕琢大处,细小之处还得由殿下和王妃自行斟酌,趁这几日休沐无事,殿下不如带着王妃到亲仁坊多走几趟,若有什么新的想头,也好及时告知冯大匠。”

    蔺承佑和滕玉意谢恩领赏。

    舅父瞿子誉素来偏疼外甥,闻言颔首道“清元清元,这封号对大郎而言,倒是再贴切不过。这孩子可不是生来便以涤瑕荡秽为己任打小跟着他师公捉妖降魔,十一二岁便能独当一面,过后又到大理寺供职,奇案诡案之类的没少破。”

    外祖母瞿陈氏接话说“说到这个,记得有一回南城有只花妖幻化成美貌妇人四处吃人心肝,那时候佑儿也才十二三岁,追了三天三夜,到底把这妖怪逮住了。花妖看大郎年岁小,妄图用花言巧语迷惑他,结果被大郎直接摁到地上打成了一滩花泥,碰巧我们也在,看得我心肝直颤,他阿娘倒好,一个劲地在旁边叫好,真可谓有其母必有其子。”

    蔺效微微一笑,沁瑶哭笑不得“娘,您说大郎便说大郎,何苦说到女儿头上。”

    滕玉意甚少听到蔺承佑这些儿时趣事,自是听得津津有味。

    蔺效怕妻子窘迫,对儿子儿媳说“好了,师公想必也惦记着你们,这边见过礼了,到青云观给师公磕头去。”

    滕玉意便随蔺承佑起了身,瞿沁瑶招手让滕玉意近前“你那把神剑是不是找不回来了”

    滕玉意遗憾地说“是。”

    “你本就不懂道术,如今连趁手的法器都没有了,日后就算跟佑儿一同降妖,怎好为自己积攒功德。”瞿沁瑶压低嗓门说,“你师公那儿宝贝多,待会去青云观,你自管让佑儿帮你向师公讨法器,师公为贺你们新婚之喜,自会准备礼物,你只管挑最好的要,师公就算嘴上不乐意,末了也会给你的。”

    滕玉意赧然点头。

    瞿沁瑶说完一抬眼,发觉儿子正注视这边,低笑着说“以佑儿的性子,多半一早就替你在打他师公那堆宝贝的主意了,回头到了青云观,佑儿抢都会帮你抢一件。去吧。”

    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向众位长辈告别“晚辈带阿玉去给师公请安。”

    到了青云观,下车前蔺承佑果然拦住滕玉意“待会见了师公你先别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

    滕玉意眼睛一亮“你要帮我讨宝贝么”

    蔺承佑托起滕玉意的双手打量,一脸嫌弃的样子“你瞧瞧你,号称跟端福学了快一年的功夫,连几个毛贼都打不倒,虽说轻功还不错,那还是有我渡给你的内力做底子,我估摸着以你这进度,少说要个三年五载才能有点样子。这回出远门,我们除了要去南阳,顺便还得去濮阳、江南等地捉捉妖,要是再不帮你弄点好宝贝,你可就要拖我的后腿了。”

    滕玉意秀眉一挑“呵,依我看,端福可真冤枉,想当初我第一回完完整整学武功,还是世子教的那套桃花剑法呢,真要说起来,你才是我的师父。徒儿学得慢,师父不帮着找补谁帮着找补”

    “这不是帮你找补来了吗稍后你看中哪样法器只管给我使眼色,我保证替你讨来。”

    滕玉意心里一高兴,环住蔺承佑的脖颈“那你得先告诉我哪样法器最好。”

    蔺承佑捏了捏滕玉意的脸颊“师公那儿就没有差的,况且越是好的法器越认主,你能看上人家,也得人家能看上你才行。反正你待会儿别说话,师公他老人家小气得很,同他老人家要东西,还属我有法子。”

    滕玉意笑眯眯说好。

    两人刚迈上台阶,绝圣和弃智旋风般迎出来了。

    “师兄,滕娘子。”

    观里的几个老修士含笑提醒“该改口叫嫂嫂了。”

    绝圣和弃智乐呵呵“师兄,嫂嫂,师公在经堂等你们呢。”

    说着风一般跑回耳房,沏茶端点心忙得不亦乐乎。

    滕玉意随蔺承佑往内走,青云观松柏参天,一派道家清幽世界,多亏绝圣和弃智爱说爱笑才不显得太寂寥。

    清虚子端坐在经堂的蒲团上打坐,蔺承佑带着滕玉意上前磕头“师公,徒孙和阿玉来给您请安了。”

    清虚子掀了掀眼皮“起来吧。”

    这会儿老修士们端着茶进来了,滕玉意恭恭敬敬奉茶到清虚子面前“师公,您请喝茶。”

    清虚子依旧板着脸,眼底却微露笑意,一甩拂尘,右手接过茶盏,喝完茶,用廛尾指了指一边的托盘“佳偶天成,琴瑟和鸣,那是师公为贺你们新婚之喜准备的,拿着吧。”

    蔺承佑瞟了瞟,托盘上放着两柄犀角黄金钿庄如意,也不知师公他老人家从哪个旮旯角翻出来的,看这样式,多半是宫里往年的赏赐。

    另有两块金元宝,倒像是师公自行准备的,元宝颜色倒是黄澄澄的,然而个头只比栗子大那么点儿。他简直头疼,早知道师公这般抠门,他就该提前送些金银玉器到观里。

    滕玉意觑见蔺承佑的表情,忍笑端起托盘,将其高举过额头,朗声道“阿玉多谢师公。”

    清虚子抬手“起来吧起来吧。”

    二人刚坐下,蔺承佑突然对绝圣弃智道“你们俩的四辅和七部学得怎么样了”

    绝圣弃智端着点心托盘的手一抖“还还没学完呢。”

    蔺承佑叹气“年岁太小,学艺不精,师兄也不指望这回去濮阳你们能帮上什么忙了。”

    说罢对清虚子说“师公,如今只知濮阳那妖物法力不差,却也不知对方究竟什么来头。伯父指了五道和绝圣弃智同我一道去,但五道惯爱喝酒误事,绝圣和弃智尤其靠不住。原本阿玉有小涯剑,以阿玉的慧黠,往常还能同徒孙一起对付妖邪,可如今她的法器也没了。真到了紧要关头,说不定只有徒弟一人支应。师公,徒孙身边总不能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您老帮着想想法子。”

    清虚子一抖胡子“师公想不出法子。”

    蔺承佑笑道“无妨,其实徒孙都帮您把法子想好了。”

    “噢那便恭喜了。”清虚子慢条斯理抖抖袍袖起了身,“你带阿玉在观里转转,师公回上房打坐去了。

    蔺承佑拦住师公,笑着说“徒孙的话还没说完呢,这法子在您身上。”

    清虚子用力扯回自己的袍袖“你那些坏法子,师公不听也罢。”

    说罢,款步往外踱去。

    奇怪的是这回蔺承佑居然没拦他,清虚子慢悠悠走到回廊上,陡然意识到不对劲,略一琢磨,探手往宽大的袍袖内一摸,那把他从不离身的库房钥匙果然不见了。

    “好你个臭小子”

    等到清虚子赶到库房时,蔺承佑早把他庋藏多年的宝贝们搬下来了。

    十来个蜜陀螺钿宝箱,或大或小,或长或扁,全都敞着盒盖,满屋灵光四溢。

    蔺承佑和滕玉意蹲在箱盖前挑挑拣拣,绝圣弃智也傻乎乎在边上帮着出主意。

    清虚子一个箭步上前,对准徒孙的后脑勺就是一个爆栗“臭小子,不给你你便偷是不是”

    蔺承佑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回头时一脸无辜“徒孙这也是为了您老着想。此去濮阳,徒孙对那妖邪的底细一无所知,稍有不慎就会折胳膊折腿的,如果阿玉能有件趁手的法器,徒孙除妖时好歹也有个得力帮手。绝圣和弃智就更别提了,倘或徒孙和阿玉受了伤,他俩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回来,到那时候,最心疼的还不是您老么。”

    “心疼不起。折胳膊折腿又如何横竖还能长回来。”清虚子吹胡子瞪眼,话虽这么说,到底没把东西抢下来,被蔺承佑好说歹说搀扶着坐到一旁。

    安抚好师公,蔺承佑拽着滕玉意重新蹲到箱笼前,挑拣一晌,举起一个样式古怪的小神龛,回头对清虚子说“您瞧,这个金银龟甲龛阿玉拿着是不是正好。”

    清虚子懒得搭腔。

    绝圣和弃智挠挠头“这个太笨重了,提在手上不好施展。”

    滕玉意瞧见蔺承佑给她使的眼色,故意将其托在掌心里掂了掂“是有点沉。”

    清虚子没眼看,这挑挑拣拣的架势,简直把青云观的库房当成西市的货肆了。

    他闭上眼睛捋胡子。

    蔺承佑鼓捣一晌,又掏出一柄红牙拨镂尺“这个够轻便了。”

    滕玉意摇头“太长了,也太硬了,平日不好藏到身上。”

    “那这个呢”这回蔺承佑干脆取出一把螺钿紫檀阮咸。

    滕玉意很“为难”的样子“这也太大了况且我不会弹阮咸。”

    “蠢小子,你就不能挑一件阿玉能随时揣在身上的吗”清虚子终于没忍住搭腔了,“你瞧瞧你挑的这都是什么”

    蔺承佑和滕玉意相视一笑,忙皱眉应道“徒孙愚钝,但求师公亲自指点。”

    “瞧见那双绛色绣线鞋了此鞋名叫引商鞋,取自引商刻羽之音,乃当年元阳道君身边最善音律的金仙子所制,里头藏着九地三十六音,惯能迷惑邪祟,主人越通音律,便越能借此鞋克制邪祟,阿玉穿上这鞋,也就不用琳琳琅琅带上一堆东西了。

    “还有那个墨绘弹弓,里头藏着三昧真火,弓身才巴掌大小,藏在袖子里丝毫不突兀。

    “那个玛瑙银薰球叫紫灵天章球,看着与寻常香囊无异,里头却藏着两条隐影玉虫翅,掷地后能化作一对玉色蝴蝶,一只蝶翅上纂写着太上大道君的大东真经,另一只蝶翅上写着命召咒文,法力虽不算多强,但也能帮主人抵御好一阵邪魔了,此物系在身上,岂不比阮咸之类的乐器轻便甚多”

    蔺承佑边听边把这三样宝贝找出放到滕玉意面前“听见了这是师公赏你的,还快谢谢他老人家。”

    滕玉意痛快上前稽首,扬声道“多谢师公赏宝。”

    清虚子心肠一软,俯身搀起滕玉意,然而对着蔺承佑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东西好归好,也得看人家认不认主,先让阿玉试试。臭小子,到院中起坛去。”

    蔺承佑忙捧着三样法器出了屋,先将其放到院中的供案上,忙活得差不多了再请师公入坛。

    清虚子步罡踏斗,逐一扯下法器上的封条,一场法事做下来,三样法器上方的宝光似乎更为炽目了。

    蔺承佑把滕玉意拉到供案前“现在可以试了。”

    滕玉意最感兴趣的是那双引商鞋,好奇上前摸了摸,隐约感觉鞋在动,她只当是错觉,刚要将其捧下供案,那双鞋突然像长了脚似的,自行从供案上跳下来,啪嗒啪嗒往另一头跑了,亏得蔺承佑身手极快,才将其逮回来。

    清虚子摇了摇头“这双鞋的第一任主人金仙子,第二任主人是玄光真人。两位真人都是出了名的体态丰腴,这鞋习惯了那样的重量,怕是不喜欢体格轻盈的主人。”

    那就没法子了。

    清虚子忽又一拍脑门“瞧师公这记性,那枚紫灵天章球素来只认内蕴道家真气的主人,阿玉不通道术,香球未必肯认她。”

    滕玉意一下子失望到极点,她虽跟着蔺承佑学过一些皮毛,蔺承佑也给她渡过几回内力,但远远称不上“内蕴道家真气”。看来香囊球也指望不上了。

    她干脆直接去触摸墨绘弹弓,就在这时候,那枚玛瑙银薰球猛不防从盒中探出,沿着供案滴溜溜往前滚,一直滚到滕玉意腰间的位置才往下落,一落下,刚巧缠上了滕玉意的裙绦。

    滕玉意愕了愕,蔺承佑笑道“那就是它了。”

    滕玉意匪夷所思“可我没有道家真气”

    “看不出它喜欢你吗”蔺承佑若无其事道,“对这样的器灵来说,或许投缘才是最重要的。”

    清虚子狐疑地瞅着徒孙,滕玉意也是满腹疑团。

    蔺承佑分明在打岔,不管了,回头再细问好了,滕玉意笑吟吟捧起银薰球,万分珍重地摸了摸“你叫紫灵天章球对不对我叫阿玉,旁边这位是我夫君蔺承佑,你且安心跟着我,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银薰球在滕玉意的掌心里滚来滚去,模样亲昵极了,滚着滚着,洞眼里突然探出四只小小的触角俏皮地摇了摇。

    绝圣和弃智乐不可支“这对蝴蝶性子真好玩,它们是在同嫂嫂打招呼么”

    清虚子叮嘱滕玉意“它们嘴馋得很,供奉时切不可大意,供奉的法子佑儿知道,切莫供奉晚了。”

    滕玉意忙应了。

    清虚子瞟了眼徒孙“法器挑好了,臭小子也该称心如意了,别在这儿缠磨师公了,走吧走吧。”

    蔺承佑却不肯走“我和阿玉既来了,不蹭您一顿午膳是绝不会走的。”

    清虚子鼻哼一声,自顾自踱步走了,然而脸孔板得再紧,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回库房帮忙整理。

    先把剩下的宝器重新归位,又仔细检视那些上了锁的道家秘籍。

    滕玉意一看便知蔺承佑是做惯了的,一面帮着四处扫尘,一面问“你常整理库房么”

    “师公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我不忍心他老人家操劳,能帮着打理一处便是一处。”

    “师兄可心疼师公了。”弃智接过话头,“虽说去大理寺应职后越来越忙了,师兄也几乎每晚都回观里歇寝,白日有空时,也总会过来帮忙打点庶务。”

    滕玉意微怔,蔺承佑一回头,笑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往后我和你要多过来陪陪师公”

    说话时一抬头,就看到蔺承佑盯着搁架上的某一处发怔。

    “怎么了”

    蔺承佑伸臂往搁架里探去,从搁架与墙缝当中,艰难地取出一个牙制书签,拍掉上头的灰尘,还原出里头的底色,东西年头很久远,牙色都泛黄了。

    之前大约是塞在搁架的隔层后头,所以一直没瞧见,刚才一下子把那么多法器全部搬下搁架,导致不小心挪动了位置。

    好在上头的刻字是清晰的。

    “天昌十一年,收此书。”

    滕玉意和蔺承佑同时露出讶异之色“这都是四十年前的东西了。”

    蔺承佑认出是师公的笔迹,不由回视面前的那层搁架,上头有个上着锁的小木匣,刚巧这木匣他再熟悉不过,因为里头正好存放着那本绝情蛊。

    从书签跌落的位置来看,当初这书签是放在这本绝情蛊秘笈里的。

    蔺承佑怔住了,当初他一直以为这本书是师公从无极门那帮邪道手里缴获的,但从书签上的年岁来看,这本书明明四十年前就到了师公的手里。

    四十年前师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寻到了这本书,过后却一直没用,直到十年前他因为懵懂莽撞,误中了铜锥里的蛊毒。

    滕玉意也想通了这一环,一时说不出的诧异,绝情蛊自是为了绝情,难道道长也有过求而不得的人可道长一生都孑然一身,她本以为他老人家一辈子都没有动过情念。

    是了当年清虚子道长拼死救下圣人,又含辛茹苦将其养大,为了哺育圣人没少吃苦头,因为过惯了清苦的生活,还养成了悭吝的毛病,据说道长无怨无悔养大圣人,只因与圣人那位惨死的生母蕙妃是家乡的旧识。

    可听说蕙妃阴差阳错早早就进了宫。

    若非极其痛苦,老道长想必不会想到用绝情蛊这种邪术来压制自己的思念。

    蔺承佑只出了一会神,就迅速把牙制书签收入自己袖中,随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收捡旁处。

    蔺承佑不说,滕玉意自然也不会提。

    四人从库房出来,绝圣弃智怕师公责骂,磨磨蹭蹭练功去了,蔺承佑和滕玉意去上房陪清虚子,又沏茶又陪着打坐,有说有笑把上房弄得片刻不安宁。

    清虚子烦不胜烦,然而怎么也舍不得赶他们走。

    正闭目打坐,忽觉四周安静不少,清虚子奇怪地睁开眼,看着两个孩子坐在窗前榻上研究一本命召咒文。

    蔺承佑点了点书页“跟我念,兆汝欲切邪辟鬼,当被符。符者,天地之信也。”

    滕玉意跟着念完这句,随即闭上眼把剩下的部分一口气背出来,声音脆若黄鹂,而且整篇文连一个字的错漏都无。

    蔺承佑眼里满是笑意。

    滕玉意重新睁开眼睛,单手支颐望着蔺承佑“你说的,只要我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你就教我使符,你瞧,现在我可都记住了。”

    蔺承佑从袖中抖出一张符,扳开滕玉意的手指让她夹好。

    “看好了啊,我只教一遍。”

    滕玉意目不转睛点头。

    清虚子露出蔼然的笑容,这一幕让人心绪宁静,他调匀气息,重新合上眼睛。

    两人在观里用过午膳,清虚子自称要午歇赶他们走,蔺承佑和滕玉意不好再赖着,只好从上房出来。

    下台阶时,滕玉意忍不住转头看蔺承佑,蔺承佑从头到尾没问过师公那枚牙制书签的事。

    她回头望了望,尽管隔着重重院门,也仿佛能看到清虚子道长那清瘦苍老的容颜,那样一位古板严肃的老人,却有着这世上最深沉最宽厚的爱。

    滕玉意心下惆怅,两人走到一株相思树前时,蔺承佑抬起右手,不过须臾工夫,那根牙制书签便化作齑粉,纷纷扬扬落入泥土中。

    “走吧。”蔺承佑挥手撒完粉尘,洒脱地牵着滕玉意往前走,滕玉意回头望着院中的相思树,许久,轻轻喟叹一声。

    有些无法言说的爱意,就让它永远尘封在记忆中吧。

    二人刚回到成王府,宽奴牵着俊奴跑来“大郎和娘子总算回来了,杜家大娘和杜家大郎都在东跨院等你们好久了。”

    滕玉意高兴地催促蔺承佑“我们快回去。”

    蔺承佑也笑“给杜表姐和杜表弟上茶点了么”

    “这还用世子吩咐”宽奴小声嘀咕。

    “你把俊奴牵出来干吗”

    “是二公子和郡主牵出来的,结果才玩了一圈,王爷和王妃就带着二公子和郡主进宫去了,小人还没来得及把俊奴栓回去。”

    滕玉意接过俊奴的项绳“我来牵它吧。”

    又同蔺承佑讨吃的“给我点肉脯。”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个囊袋递给滕玉意“别给它喂太多,回头它的嘴更刁了。对了,那回我去淮西道前把俊奴放到你身边,回来发现它胖了一圈,你说,那几月你都喂它吃什么了”

    滕玉意蹲下来摸摸俊奴的脑袋“还不就是些肉和果子之类的。俊奴可是世子的宝贝,真要是饿瘦了,世子岂不要同我问罪。俊奴,我们滕府的伙食如何”

    俊奴尚未搭腔,滕玉意腰间那枚紫灵天章球出其不意地滴溜溜一转。

    滕玉意一愣。

    蔺承佑一瞧就明白了“里头那对蝴蝶也馋你手里的肉脯了,给它们也吃点吧。”

    说着促狭一笑“滕玉意,我算是发现了,若非一等馋货,绝不会往你身边凑。小涯已经够馋了,看样子这对馋嘴蝴蝶比小涯更不着调。”

    滕玉意喂完食,拍拍手起身道“对了,你快告诉我,为何我会内蕴道家真气”

    蔺承佑顾左右而言他“本想带你去驯服那匹赤焰马的,既然今日无空,干脆过几日歇好了再带你去马厩。”

    说着拔腿就走。

    滕玉意自不会上当,上前拦住蔺承佑“是不是那套桃花剑法有点问题”

    蔺承佑笑而不答。

    滕玉意笑眯眯看着他“我早就觉得奇怪了。自从学了桃花剑法后,我连夜间手脚发凉的毛病都没了,可这剑法总共才七招,哪有那么大效用,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给我渡什么真气了”

    “想知道晚上我再告诉你。”

    “为何晚上才能说”

    “这不是来客人了吗招待完客人,还得进宫用晚膳,等到我们俩闲下来,差不多就到晚上了。”

    滕玉意狐疑“那你脸红什么”

    “天太热给闹的。”蔺承佑二话不说牵着妻子回到东跨院,下人们知道小两口免不了有些亲昵的话要说,有意离他们远远的。

    恰逢春日,庭中花卉繁茂,莺啭蝶舞,滕玉意边走边环顾,只觉无处不幽,无景不美。

    比起她的潭上月,蔺承佑的院子更为清爽简练。

    先前蔺承佑眼盲时她也曾来过他的住所,但当时二人尚未成婚,即便来了也不会多停留,更别提仔细打量了。

    今日心境自是不同,要知道一直到清元王府修葺完毕之前,这儿都是她和蔺承佑的住所。

    “这儿添株玫瑰就好了。”滕玉意指指点点,“那儿可以再添两株芭蕉。”

    蔺承佑负手顺着妻子的视线一会看看这儿,一会看看那儿“行吧,都依你,亲仁坊那边你想添置什么也都告诉我,你那么喜欢玫瑰,到时候愿意种一府的玫瑰都随你高兴。”

    滕玉意心满意足点头“玫瑰自是要多种些,但旁的花卉也不可少,你想想,如果只种玫瑰,花谢了园子里该多寂寞。”

    她板着指头对蔺承佑说“二月的杏花、三月的迎春、四月的牡丹、五月的石榴、七月的玉簪花还有什么棠梨、茉莉、赛金花全都种上才好。”

    蔺承佑边听边笑着点头“行倒是行,可你就不怕到时候清元王府变成个大花园吗”

    “这样我才能四季都给你做鲜花糕不是”

    蔺承佑不说话了。

    “怎么了”

    “我想亲你一口。”

    四周可都是人。滕玉意脸一红“你怎么这样我在同你说正经事呢。”

    “我哪句话不正经了”

    “世子,阿玉。”两人闻声抬头,就看见杜庭兰姐弟坐在回廊下,廊下铺着凤翮席,席上满是珍果芳酿,微风习习,春日融融,姐弟俩一个柔美端庄,一个清秀文弱,模样倒是极相似。

    滕玉意忙和蔺承佑迎上去“阿姐,绍棠。”

    姐弟俩离席行礼,歉然道“其实该叫王爷和王妃了,先前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蔺承佑撩袍坐下“真要这样叫,反倒显得生疏了,阿姐叫惯了阿玉妹妹,不如索性叫我妹夫。绍棠,你叫我姐夫就好。”

    杜庭兰温柔的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妹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模样隐约比成亲前更娇美了,她心知妹妹过得无拘无束,便也发自内心地替妹妹高兴。

    “你们新婚燕尔,我和绍棠本不宜过来打搅。”杜庭兰从身后婢女手里拿过一个漆匣,柔声说,“昨日就知道妹夫复明,大礼之日也没来得及道贺,今早爷娘越想越高兴,也等不及阿玉回门那日了,一早就准备了贺礼让我们登门贺喜。”

    滕玉意亲自接过贺礼,上前挨着杜庭兰“阿爷也知道这事了吧今早世子就让人给两府都送信了。”

    “姨父自是知道了,阿爷说,姨父高兴得不得了。”

    “姐夫,听说你和玉表姐要去濮阳捉妖”

    蔺承佑摇了摇琉璃盏里的桂花醑,等到酒液挥发些,再将其搁到滕玉意手边“当地僧道奈何不了那妖怪,圣人生恐还有百姓遭殃,正好我们和缘觉方丈要去南阳做法事,圣人便叫我们顺道去降妖。”

    杜绍棠看看邻座的姐姐,有点害羞地说“阿姐和太子的婚事定在七月,到时候姐夫和玉表姐可要及时赶回来才成。”

    杜庭兰脸有些红。

    蔺承佑笑着说“在阿玉心里,阿姐的事是头等大事,在我心里,阿麒的事也是头等大事,自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们会提前赶回来的。”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众人回头,就看到一个紫袍金冠的贵公子沿着回廊走来,这人生就一张端正的方脸,嘴唇也稍厚,但气度清贵,神情也很温善。

    “太子殿下。”

    仆从们纷纷行礼,杜庭兰姐弟也退到一边欠身。

    太子忍不住看了看杜庭兰,看她婷婷如牡丹,想起前日两人见面时说的那些话,心里像沁了蜜似的那样甜,目光也随之变得更柔和了。

    杜庭兰并不肯在人前看太子,只红着脸依礼行事。

    太子只好也收回视线,坐下对蔺承佑道“爷娘怕你的眼睛忽好忽坏,特地派我来瞧瞧你今日如何,可维持了一整日”

    一边说,一边故意伸手在蔺承佑眼前晃了晃。

    蔺承佑笑着挡开太子的手“行了,我好得很。”

    太子大松一口气“看来那块赤须翼已经彻底把你体内的蛊虫克化了。不过说到这个,爷娘都有些好奇,弟妹原来与新昌王的遗孀是故交么竟连赤须翼这样的天下异宝都能讨来。”

    蔺承佑和滕玉意尴尬地互相望了望,滕玉意含笑道“新昌王遗孀十年前到我家住过一段时日,说起来我娘对她有恩,因我自小便认识她,算得上交情匪浅。”

    杜庭兰姐弟脸上同时闪过诧异之色,又迅速掩去了。

    蔺承佑生恐席上追问,摩挲着酒盏说“今日这般高兴,要不我们玩点什么吧。绍棠,你会射箭吗不如我们在庭中玩一回射礼。”

    绍棠腆然摇头。

    太子知道杜家门风保守,忙说“难得闲一两日,何苦又拉弓射箭。阿大,你善吹笛,绍棠善箜篌,庭杜娘子据说善弹阮咸,我箫技不差,弟妹想必也有擅长的曲艺。春物方盛,我们何不索性奏乐一曲”

    蔺承佑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只知道妻子会抚琴,还没亲眼见过她抚琴是何种情状,便让宽奴把他的那管玉笛拿来,顺便安排人到库房取一把未用过的箜篌和一管箫,扭头问滕玉意“想抚琴吗”

    滕玉意兴致勃勃对春绒说“回屋取琴吧。”

    等到乐器一一取来,五人也不离席,留在原位各持一柄乐器,互相笑望着。

    风一起,满座芬芳,馥馥袭人,人人都神情怡悦。

    蔺承佑说“箜篌浑厚幽沉,不如由绍棠先起头吧。”

    杜绍棠笑应了,握稳箜篌调了下音律,一曲清肃的曲子倾泻而出。

    曲调刚一起头,蔺承佑的脸色瞬间淡了下来。太子的笑容也凝在脸上。

    滕玉意和杜庭兰惊讶互望,那是一曲思归引,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常能听到有人演奏此曲。

    杜绍棠察觉二人脸色难看,错愕地顿住了“怎么了”

    太子拧着眉头叹气,皇叔识音断律的本领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曲艺都是皇叔亲手教的。

    尤记得那年中秋节举行宫宴,有人提议皇叔和阿大合奏一曲,所奏之曲便是思归引。

    记得当时是在大明宫的麟德殿外,殿前铺满了如霜的月色,皇叔和阿大,一个抚琴,一个吹白玉笛,端的是一座光辉。

    自那之后,只要叔侄二人同席合奏,几乎都少不了一曲思归引。

    如今两人再听到这首曲子,心里怎能不别扭,照理说,为了岔开话题该另起一首曲子才是,但两人都没了兴致。

    皇叔如今被幽禁在兴庆宫,圣人顾念亲情不忍将其赐死,但朝野内外不断有臣子上奏疏,说淳安郡王一为谋夺帝位豢养枭众,二为成全野心残杀无辜,堪称罪无可恕,从树妖为祸紫云楼到八月中发动宫变,前前后后死在淳安郡王手里的人数不胜数。

    此子按律当诛,不知圣人因何迟滞不决,若圣人诚心轻罚,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但他们俩都知道,圣人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怜悯皇叔自幼被恶人和母亲引得走入歧途,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其罪,不可恕,其情,实堪怜。作为淳安郡王的半个兄长,何忍杀之。

    滕玉意在旁怔怔望着蔺承佑,她甚少在蔺承佑脸上看到这般烦闷的神色,除了惊讶,心里也有百般猜想。

    过片刻,蔺承佑勉强笑笑“要不换首曲子”

    滕玉意正要说话,采蘋嬷嬷匆匆赶来“太子,大郎,宫里有急事找你们。”

    众人一惊,蔺承佑怔了下,对滕玉意说“你和阿姐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滕玉意忙点头。

    直到太子和蔺承佑离席而去,三人仍有些怔忪。看这架势,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既是大事,为何不见关公公来传报。

    三人无心再饮茶作乐,滕玉意同杜庭兰在院子里走了走,又拉着姐姐回里屋说话。

    杜庭兰看妹妹神色困乏,便说“你们尚在新婚,我和绍棠不便在此久留,你先睡一睡,等世子回来就该知道出什么事了。”

    滕玉意换了寝衣上床躺下,顺手把那枚紫灵天章球放到枕边,忽然拉住阿姐的手,悄声说“我猜是淳安郡王出了事。”

    杜庭兰一讶,顺势在床边坐下“为何这样说”

    “阿姐你想想,采蘋嬷嬷是成王府的老人了,平日轻易不会亲自过来传话,连她都如此郑重,可见多半是出了急事,奇怪采蘋嬷嬷却又未明说是何事对皇室中人来说,眼下岂不是只有淳安郡王的事是说不得”

    杜庭兰叹气“若是他,我实在怜悯不起来,一个人无论有什么样的因由,都不该残害无辜,况且他也算间接害过你。”

    滕玉意哑然,阿姐只知疼惜她,却不知自己前世的死也与淳安郡王有关,甚至连今生,阿姐也险些遭了卢兆安那帮人的毒手。

    至于自己前世的死滕玉意心里好不可惜,虽说昨晚在脚踝绊上了双生双伴结,她和蔺承佑却都未梦见前世,看样子她心底残留的那些谜团,注定无法弄明白了。

    滕玉意一边思索一边整理衾枕,无意间发现枕头下放着根红线,抽出来一看,正是双生双伴结,早上蔺承佑叮嘱要妥善保管,碧螺春绒估计是怕弄丢,便塞到枕头下了。

    滕玉意瞧了眼,重新将红绳掖回去“阿姐,你再陪我说说话。”

    杜庭兰帮滕玉意掖了掖被角“好。”

    或许是这几日累坏了,滕玉意说着说着话,不提防睡意一股脑涌上来,没说上几句话就睡过去了。

    等到滕玉意再有意识,只觉得胸肺胀痛得欲炸开,勉强睁开眼,冷不丁呛了一大口,大量冰冷寒水顺着她的喉咙灌入她的肺管,让她浑身哆嗦。

    滕玉意一滞,慌乱环顾四周,这不是这不是前世溺死她的池塘吗方才她明明在她和蔺承佑的卧房午歇,她魂飞魄散,骇然在水中挣扎,只恨四肢僵硬如木,渐渐地,胸膛里的心跳越弱。颓然挣扎一晌,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又来了,半睁着模糊的双眼,浑浑噩噩在冰水里沉浮,当她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池塘边忽然有个人纵身跳入水中,飞快朝她游来。

    就在这时,滕玉意胸膛里的心猛烈一颤,眼前再次陷入永远的黑暗中。

    滕玉意阖着眼睛,静等自己重新堕入幽冥之境,等着等着,陡然发现不对劲,明明已经死了,耳边却仍有清晰的水声。她急忙打开眼皮,蓦然发现自己仍在水塘中,只是她不再冷、不再痛,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无知无觉。

    下一瞬,她看见池塘里静静漂浮着一个人,距离那样近,近得连对方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张脸依旧美丽,但已然毫无声息。

    滕玉意喉咙一哽,那便是死后的自己了,不知为何,看上去别样可怜,她惶然靠过去,想把孤零零的尸首搂入自己怀里,这时,水里另一个人飞快游了过来,到了近前一把将溺水少女拽入自己怀中,转身就往岸上游。

    滕玉意瞳孔猛烈一缩,看清那人面庞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击碎了她的心脏。

    一次次的猜想,远不及亲眼看到来得震人心肠,竟竟真是蔺承佑。

    她浑身哆嗦,眼前也一阵阵眩晕,揪住自己的前襟,张了张嘴想喊他,然而热气和泪水却卡在了喉咙里。

    “蔺承佑。”她哽咽着发出声音,但蔺承佑似乎听不见身后的动静。

    滕玉意泪水从眼中无声滚落,情不自禁跟上去,蔺承佑身手矫健,很快就游到了岸边,先将她的尸首推举到岸上,稍后自己也撑着池边上岸。

    时值隆冬,池榭边堆积着皑皑白雪,头顶一轮孤月,幽幽笼罩着空旷的滕府。

    月光落到池边,将蔺承佑的眉眼照得清晰无比。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在冰水中待了这么久,肤色也比平日苍白不少,抹了把脸,水珠依旧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滴,可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只顾蹲在岸边为她施救。

    “蔺承佑,我在这儿。”滕玉意泪眼婆娑,飘飘荡荡靠过去,但无论她怎么唤他,蔺承佑都毫无所觉,滕玉意心下焦急,上前搂住他的肩膀,蔺承佑也依旧没有反应。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面前这少女的尸首上,奋力施救一晌,似乎终于发现回天乏术,面色变得极难看,怔了许久,颓然跌坐到一旁。

    后面还有一章。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