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悲欢两相克

作品:《入幕之兵

    到傍晚时, 阿援回到了显阳宫, 道是下午的诏旨已经一一发出。秦束用完了晚膳, 仍坐在廊下读书。

    “官家似乎有些气着了,饭也不吃。”阿援轻声道, “婢子去请旨的时候,他盯着帛纸盯了半天才终于盖印的。”

    阿摇一边收拾着碗盘,一边道:“难得见官家生一回气呢。这铁勒人, 也太过分。”

    黄昏的颜色染上了园中草木, 全都成了褪色的旧影。廊下挂着数盏宫灯, 随风悠悠地摇晃着, 叫书简上的字迹也映不清晰。秦束已很疲倦了, 却淡淡地笑:“官家也不见得是生铁勒人的气。”

    阿摇疑惑, “那是……”

    秦束道:“他上回问夏冰, 为什么秦司徒可以看文书。”

    阿摇捂住了嘴。

    秦束闭了闭眼, 觉得很好笑似的, “连铁勒人在哪个方向都不晓得,就想要自己独揽大权。也不知道是哪位太后教得好。”

    阿摇望着小娘子的模样, 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徒然的悲伤。一旁的阿援却道:“有一件事, 是李衡州出宫时交代婢子的, 婢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秦束睁开眼,“何事”

    阿援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函, 跪下身来,双手高举过顶,“这是秦将军写给您的。”

    秦束的神色微微地动了一动, 好像那双眼里忽然有了些微弱的来自别处的亮光。她倾身拿过那小函,拆开了,一方小小的木牍便掉出来,其上的字更小,借着幽暗的灯光,一个个好像爬上心尖的蚂蚁,叫人骇然发痒——

    “天地寥廓,风过旷野,肃肃作金戈声。军行所见,皆冻殍饥骸。古诗有云:‘我本邯郸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今我为路人之悲,不知来日何人悲我。惟若得君一哭,死亦无憾。

    “若得不死,来日当与君并辔,驰马原上,览此山河。

    “八月晦日夜,赐笔。”

    轻轻地一声,是木牍掉落在秦束的膝上。她像是已没有力气将它再拾起来细读了,于是只将手抚摸着那木头上的纹路,干燥的,仿佛内里还磨砺着凛冽的风沙。

    今日始终压抑住的情绪,忽然如洪流般往心上冲撞过来,她闭住了眼,手指却仍在颤抖。

    八月晦日……距离如今,已经整整半个月了。

    宫中的时光每一日都是一模一样,她从未想过,不过是这半个月的落差,却会让她再也看不清彼端的他。

    阿援忧虑地望着她,低声道:“李衡州问,您若有什么话,他可以带回去给将军。”

    秦束淡淡地笑了笑,“我在想,他走的时候……他走的时候,我都未曾去送他。”

    暮色幽清,庭园中的秋风迟缓如迷雾,将远近草木都染成晦涩的颜色。偏在这昏暗之中,却又有几丛白菊开在墙角,那颜色过于鲜明了,花瓣的雪白的肌肤下仿佛可以看见纤细的脉络,明明脆弱得只要风一吹,就会片片掉落下去了,可还是踌躇地在风中摇曳着。

    两日后,受皇帝手诏,骁骑将军黎元猛带兵北上驰援晋阳。

    永宁宫中,温太后倒是乐得袖手旁观,多日以来只顾着给侄女温玖准备嫁妆。宝妆靓服的宫女们捧着箱箱奁奁,俱是珠光宝气,她一一地审看过,要求一定要显出了公主嫁女的威严来。幽瑟在一旁劝道:“如今晋阳被围,朝廷用兵,四处都要花钱,官家已下诏节俭……”

    温太后心情很好似地挑了挑眉毛,“这都是哀家自家的钱,又没有花朝廷的。”

    幽瑟不言语了。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已将月底了,北边还没有军报传来,据说是道路都被铁勒人截断了。这次围城,恐怕不是小打小闹。”

    温太后回身看了她一眼,笑笑,“你怕什么铁勒人再是贪得无厌,难道他们还能吃下整个中原”

    “娘娘的意思,此战必胜”

    温太后雪白的手往那箱奁中抓了一抓,便是数串珍珠从她手指间滑落下来,“晋阳侯与我家是世交,国相华俨是我父亲门下故吏,此战胜与不胜,还不是哀家一句话的事情”

    幽瑟怔住。

    “你代哀家,去给显阳宫传个话。”温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浸没成冷笑,“要想保住她那个漂亮的胡儿,就先把我父亲调回洛阳来。”

    “温司马”幽瑟踌躇,“可是官员迁调向来是尚书省吏曹主事……”

    “这个好说嘛。”温太后谆谆道,“哀家都替她想好了。她自己写个家书,责骂秦司徒害才误国,秦司徒再上表请罪,尚书省不就可以把我父亲调回来了”

    “这算什么,发国难财吗!”

    听了永宁宫内侍的传话之后,阿援还自沉吟,阿摇已切齿地大骂出声。

    阿援连忙示意她噤声。两人站在内院的门口,面前是瑟瑟的几架凋残的蔷薇,身后是压低的冷铅似的暗云。阿援低声道:“永宁宫的确是……的确是在要挟小娘子。且不说这场大战如何,单说秦赐一个人,在那晋阳国的军帐中,身边全是永宁宫的亲信……这也是极危险的事情啊。”

    “我就不信,难道她还敢授意晋阳侯暗杀国之大将”阿摇愤愤地睁大了眼睛。

    阿援忧愁地叹口气,“也不知晋阳的情形到底如何,听闻有流民已奔南边来了。”

    阿摇伤心地道:“小娘子听了北边的消息,本就很不好过了;如今这北边竟又断了消息,她心中想必更加难受。”

    “我真想不通,永宁宫难道一点也不着急”阿援揉了揉太阳穴,“难道国亡城破,她也不在乎”

    “她肯定不会想那么远。”阿摇道,“我们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将此事禀报给小娘子吧。”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秦束听完之后,却只是无感情地笑笑,“好,我会寻个由头将温司马调回洛阳——她的那个法子,却不可用。”

    “依我看,秦将军不也有精兵二万何必怕他晋阳侯。”阿摇皱着眉道。

    “秦赐在别人的帐中,到底处处要顾忌着些。”秦束轻声道,“何况官家已下令,让秦赐受晋阳侯节度。”

    “那是官家昏了头!”阿摇道。

    阿援拉了她一下,对秦束道:“可是您将温司马调回洛阳,谁知道他跟温太后凑在一处,又会做什么幺蛾子出来”</p>

    秦束拿下发上的金簪,轻轻地拨了拨微暗的灯芯,一时堂上俱亮,“我不会给温育良兵权,但到底该低头些。如今秦赐只有二万兵马,守城的主力仍旧是晋阳国军,我不能不为秦赐考虑。”似乎是提到秦赐的名字又让她停顿了一刹,旋即道,“且如今既是非常之时,就应内外团结一致,铁勒凶悍,不同于一般边寇,不可以等闲视之。”

    秦束将身子往榻上靠去。灯下是那一方小小书牍,她已看过许多遍了,此刻它就像一块寻常的枯死的木,记着一些琐碎无聊的话语,没有人会想到它曾经有着青绿色的、一往无前的生命。

    秦束安静了很久,一时之间,室中无人敢言语。

    “我不能给他拖后腿。”……很久之后,她喃喃,“我必须帮他,只有我……只有我能帮他了。”

    “小娘子……”阿摇上前一步,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秦束轻轻地笑道:“不必担心。我同秦赐说过了——他不可以死。”

    麟庆十四年十月,诏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温育良回京,拜太保,进爵为宁国公。

    太保极人臣之荣耀,国公极爵位之尊崇,外人看来,朝廷如此宽厚,温家是绝不该再有什么怨言的了。事实也是如此,温家人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迎来了温玖与夏冰的婚礼。

    太皇太后诏,封温玖为乡君,进夏冰为亭侯,礼成之际,送黄金万斤,珠玉锦衣百两,其余赏赐不可胜计。两宫太后、皇帝皇后皆有馈赠,洛阳城中,一时风光无两。

    榖水边的勾栏里,未去观礼的浪子狎客们都倚着阑干,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这一桩天赐的姻缘。

    “那个夏子固,真真是运气好。”一位锦衣华袍的郎君一手揽着歌伎,一手端着酒杯,醉醺醺地拿手指胡乱指人,“寒素出身,正撞上先帝设寒人特科,一举中魁,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尚书令、太子少傅;也没见他自己做什么了不得的事,结果先帝找他托孤,公主找他嫁女……”

    “是啊,听闻朝廷上下,没有人不喜欢他,可见是个圆滑老练之人。”另一位郎君则清醒得多了,但却不断地叹着气,好像整个人都笼在愁云惨雾里一般,“不过我还是不信,他一个人,能闯出这么多名堂背后势必有人撑腰的。”

    “莫非是……莫非就是温家”又有人插进来一句。

    那郎君摆摆手,“我看不像。中书省最近连发诏令,将这朝廷里里外外都植满了永华宫杨太后的人……我看这里头,定有猫腻。”

    “杨太后”踞坐在里边的另一人嘿嘿一笑,“跟着杨太后,能有什么前途人老珠黄了……”

    一众无聊的世家子弟们俱都猥琐地哄笑起来。在这哄笑之中,又有人起了话头:“所以说啊,男人都还是喜欢年轻女人的,有了温家小娘子,夏子固该要把杨太后扔到脑后去了”

    里间忽然有一个人长身立起,一手挽着系酒葫芦的绳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将几枚铜钱往门口的柜台上一扔,便径自离开了。

    议论声短暂地停了片刻,立时又炸开:“方才那个,可不是秦家二郎啧,一脸的晦气!”

    “他也是这里的常客啦,据说是毁了婚约又丢了官,不愿意回家呢!”

    “也是,秦家男人是司徒、尚书、大将军,女人是皇后、王妃、诰命夫人,就他一个,什么也没捞着!”

    坐着的那人再次讳莫如深地开口:“说不得,兴许他只是看不惯呢秦家上上下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老夫人养小郎,年轻皇后又耐不住寂寞……”

    “六岁的官家,换我我也耐不住!”一人尖声笑着喊道,众人顿时大笑。

    秦羁站在勾栏外的道路上,前方不远便是河岸了。秋风萧瑟,水波涌起,将寒意一层一层地递过来。但在更远处,还隐约传来钟鼓喧阗的热闹喜庆之声,他仿佛还能想象出温玖那幸福美满的神情。

    朝局瞬息万变,秦家与温家之间时而剑拔弩张,时而握手言和,秦羁虽然看得分明,但却一步也不想靠近。就算为此要舍弃一些东西,譬如升官发财,譬如娇妻美眷——他都在所不惜。

    他有时也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带阿束去放风筝的那一回故事。

    也许就是那一回,在父母的门庭前跪了三日三夜的他,终于跪清醒了。面对一切的无可奈何,他选择了彻底的逃避。

    ——但是阿束,却到底还是被裹挟走了,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亲妹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数日后,温玖入宫觐见。

    也许这样的喜事到底令人振奋,这一个严霜清冽的早晨,秦束还特意起了个大早,让阿摇、阿援给她洗沐梳妆。

    阿摇知道这一向秦束心中不畅快,有意挑些趣话来说,“婢子听闻,温小娘子其实早就喜欢上夏中书了,很久以前,他们就曾以丝帕为信,私定终身了呢!”

    阿援在一旁笑道:“这又是什么市井闲言,温小娘子何等的身份,会做这样的事情”

    阿摇挤眉弄眼地道:“据说他们俩成亲的第二日,夏中书去上朝了,温小娘子就捧着那一方丝帕发痴——这都是他们家下人亲眼看见的嘛!”

    阿援有意地逗她道:“我不信。温小娘子就算少女情怀,夏中书可绝不会昏头的。”

    “怎么不会”阿摇将声音更压低了,便连脸都红了,“他们成亲的当天晚上,直闹到四更过了,还没睡呢!——温小娘子还拉开帘子,要人给她倒水喝!”

    阿援再也接不了这话,只能又尴尬又羞臊地笑。秦束听到这里,终于也出了声:“这样的话,可不要在外头乱传。”

    阿摇忙道:“婢子省得。”

    秦束想了想,倒也确实想不出那个素来端谨的温玖在新婚之夜会是怎样的表情,她未觉得这有什么可羞耻的,只是笑道:“人家是正经八百、明媒正娶的夫妇,行夫妇之道,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话一出,阿援先觉出了异样,再看向秦束,后者却没什么表情,还正兴致盎然地拣选着妆奁中的首饰。

    挑了半天,挑出来一支红宝石垂璎珞的金簪,秦束拿它往发髻上比了比,笑道:“这一支是不是太老气了”

    “——娘娘!皇后娘娘!晋阳城破了——”

    殿外忽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特属于宦官的既尖锐又不着力的声调:

    “小人奉王常侍之命禀告娘娘,黎将军的军报已经传到,由尚书省上报嘉福殿了!黎将军说、说,他还未赶到晋阳,晋阳城就已破了!”

    那个黄门宦官终于在清晨里显露了身形,却不清晰,像笼着雾,带来的也全是雾一样水淋淋黏糊糊不清不楚的消息——

    “晋阳侯张慷兵败战死,镇北将军秦赐下落不明,国相华俨带残兵仓皇向南逃出,半道上和黎将军相遇,一同退守上党!铁勒人攻占了晋阳城,屠戮全城吏民,僭称西帝,还、还立了国号!”

    “——小娘子!”

    阿摇蓦然一声尖叫,那宦官吓得一抬头,却见皇后面容苍白,手上攥着一支金簪,簪头刺破了手掌心,正悄无声息地滴下血珠,仿佛是那金簪上镶嵌的无情无义的红宝石流下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放风筝的故事在11章。两兄妹可能都在用自己的方法默默抵抗这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