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命何无定

作品:《入幕之兵

    永宁宫中。

    温育良已经回府去筹备了, 他在城外还留驻了数千军马, 是以十分自信,只安慰温晓容不必紧张。温晓容一人在前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心头却是越来越不安。

    幽瑟从外面奔回来, 温晓容连忙抢上前问:“怎么样”

    “说是、说是死了, 沉进灵芝池里了。”幽瑟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君侯给我们的两百人,也已经布置在永宁宫周围。接下来如何做, 还请娘娘发话。”

    温晓容心急如焚,但偏又六神无主,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不住地绞着。半天, 她才道:“兹事体大, 我得去找官家商量……”

    “娘娘!”幽瑟急道, “这事情如何能与六岁的孩子商量”

    “那也该有诏书啊!”温晓容大声道。

    “您是听政的皇太后,您的诏书也是诏书啊!”幽瑟往四处望了望,看见一方书案,当即抢奔过去, 一边拿笔蘸墨, 一边压低声音道:“您再不发诏,就来不及了!”

    “哀家的诏书, 也须有官家盖玺,否则不能作数的。”温晓容皱着眉,话音仓促, 又开始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的,那个小女子已经死了,显阳宫大约早就睡觉了……明日,明日再发诏,也完全来得及!”

    她一边说着,一边匆忙走过来,接过幽瑟手中的笔往绢帛上落墨,因为心情焦虑,落在帛上的字迹也混乱不可识,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

    “太皇太后诏旨到——”

    一声长而又长、尖利冷酷的通报刹那间划破了暗夜的寂静,温晓容猛地一吓,手中的笔也落到了地上。

    “什么”她仓皇看向幽瑟,“怎么回事”

    幽瑟复望向门口,脸色发白,嘴唇却青紫,喃喃:“太皇太后……不是,是皇后,皇后来了。”

    永宁宫飘暗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了起来。阶下甲胄兵士仍是肃然站立,但那兵刃之上的寒光只能一动也不动地融在夜色之中,因为他们面前有更多的军队。

    弘训宫的卫尉,调来了五百人,跟在秦束身后。

    大殿的红漆金钉的门朝两边訇然而开,温太后怔怔地望过去,只见秦束一身华贵翟衣,头上飞凤金步摇被灯火投射出巨大而沉重的影子,仿佛那凤凰的翅膀张开了笼罩着温太后,而在那凤凰之下,是秦束沉静如渊的眼神:“本宫奉太皇太后命,来向皇太后传旨。”

    温太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底的帛书,慢慢地将它揉皱了。身边的仆婢们包括幽瑟早已瑟瑟发抖地跪倒在秦束面前,而她却久久不动。

    秦束看着她,冷冷地重复:“本宫奉太皇太后命,来向皇太后传旨。”

    温太后突然冷笑出声:“你一个人来的”

    秦束道:“本宫身后,是中常侍、弘训宫卫尉,乃至太皇太后与官家。”

    温太后这才看见王全。后者仍旧弓着身子,低眉顺眼,但他的手中却拿着一张黄缘帛书。

    温太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亦灰败了,但她仍旧强笑道:“你凭什么代表官家”

    “因为官家就是天下,天下就是官家。”秦束面色不动,“皇太后贻误军机,通敌叛国,有罪于天下,自然不为官家所宥。”

    温太后静了半晌。她的容色苍白,嘴唇却被拼命咬出了血色,说话时到底还端住了声气:“哀家不信!你让官家过来见我,你不要以为官家年纪小就可以任凭你的摆布!就算你有太皇太后撑腰又怎样,”她抬高了声音:“官家是我的,是我的!”

    秦束浅浅地笑起来,连双眸都温煦地眯起。身后两名兵士齐步走出,扣住了温太后的肩膀将她往地上压,直逼得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秦束面前。然而她仍然伸直了脖颈,大怒道:“你要做什么,你这才是、才是逼宫造反,你凭什么——”

    王全已经抖开了那帛书,一字一句、悠长而有节奏地读了起来,盖过了温太后的尖叫声:

    “永宁宫皇太后温氏,垂帘以来,不能自肃,阴渐奸谋,图危社稷,乃与太保温育良等,同恶相济,自绝于天。

    “布树私党,断贤能于朝廷;通虏投敌,失金城于晋阳。阻兵负众,血刃宫省,名曰压胜,实戕先帝之御;恃于家门,欲逞大逆之谋。上背祖宗之灵,下绝亿兆之望。

    “昔文姜与乱,《春秋》所贬,吕宗叛戾,高后降配,皇太后曾无文姜之德,更无高后之功,祸衅既彰,社稷何与。

    “宜废皇太后为庶人,赐死。”

    温太后哭叫着,挣扎着,甚至以头撞柱,而秦束自始至终,只是冷漠地看着。

    王全给身后仆婢一个眼神,他们便上前来,一边按住温太后,一边解去她的服御首饰诸物。

    “死……”温太后喃喃,“不,我不要死!我还有父侯,还有兄弟,大长公主是我的弟妹,中书令夏冰是我的亲家!”她抬起头,“秦束,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她那华美的衣袍被脱下,只剩一件单衣,深夜寒风拂过她凌乱的、一无装饰的发髻,飘忽的灯火照亮她眼中的绝望。</p>

    那绝望死死地抓着秦束,好像一定要将秦束也拖下水一般。

    秦束却好像没有看见。她往一旁走了几步,灯火将她的影子晃动在朱红金黄的四壁之间,她从那几案底下捡起被揉皱的绢帛,打开来,目光掠过上面的字迹,便笑了:“废后”

    “你难道不当废!”温太后怒道,“你、你纵权弄势,干预国政,好好的一个朝廷,就因为你,四分五裂——”

    秦束不想再听下去,径转头对王全道:“辛苦常侍了。”

    王全颔首,复命人端上来一只小金盘。

    盘上是一杯碧莹莹的酒,微微地晃动着潋滟的色彩。

    看到那酒,温太后的怒斥声断了,继之以哀哀的哭泣和徒劳的挣扎。秦束再也不想看她,转身便出了这大殿。

    殿外湿润的寒风扑上她的脸时,秦束才意识到,这后半夜竟然下雪了。

    不过是薄薄的雪,往白玉的台阶上,往干枯的草丛间,往幽深的池水里,往而不返地旋落。殿外的兵士已控制住,弘训宫卫尉向她禀报,她点点头,对方便退下了。

    她是带着杀人的觉悟来的,但最终却兵不血刃,就连温晓容临死的样子,她也没有看见。好像是忽然失去了力气,甚至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阿摇已不会醒来了,她就算杀光了温家人,也没有用。

    “秦束!”有人从灵芝池的另一头披头散发地狂奔过来,还未到阶下就被兵士拦住,于是她便高声大哭起来,“秦束,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敢这样!”

    秦束抬眼,看见萧雩那姣好的容颜上泪痕错纵,眼中含着怨毒,暗夜看去甚至有几分可怖。“你怎么敢这样”——为什么她们都以为她不敢这样

    萧雩看她没有反应,又紧张殿内情形,焦急地换了说辞:“秦束,秦皇后,我求求您了,我母后纵然有一万件不好,她对官家是好的,她不曾想过害了国家啊!何况,何况她对秦赐也是好的——”

    “是吗”秦束竟然回应了她,“华俨是怎么回事,长公主还不清楚吧”

    萧雩愣住了。

    是真正的愣住了,在这一刻,秦束才看出来,原来萧雩根本就不知道秦赐是如何被人坑害的。

    秦束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若不是得了温太后的授意,华俨怎么会让秦赐出城诱敌,自己去捞那攻营拔寨的头功若不是知道温太后会给自己撑腰,华俨怎么敢兵刃不接、就径自弃城南逃,将秦赐扔在城门与铁勒人死战我为了保住秦赐,不惜将温司马调回洛阳,低头与温太后言和——而她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秦束笑了。

    黑夜里,风雪中,她笑得畅快极了:

    “长公主,您明明喜欢秦赐,却要阻拦我为他报仇”

    然而萧雩却在一瞬的震惊之后再度怒道:“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对我母后做什么”

    说了那么多,对方却好像听不懂。眼前这位长公主的天真,令秦束觉得如同一种冒犯。她笑着,朝弘训宫卫尉挥挥手,对方便下令将萧雩强行架走了。萧雩的怒声远去之后,殿内的声响也不知何时止息了,王全走了出来,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那一只金杯已空,以那干涸的眼神摇摇晃晃地映着月亮。

    秦束点了点头,王全便暂且退下了。

    每个人在这一场动荡之后,最终都要回到自己该回的位置上去的。

    但秦束却不知道该回哪里去了。

    她慢慢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微雪的台阶,很快就濡湿了她的衣摆,连带她的眼神里,好像也染了些微的润意,这让她整个人冷硬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抬头看那月亮,永远是那么孤清的、高高在上的月亮,好像无论俗世里发生了什么,它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阿援不敢劝阻,只是默默地守在一边。过了很久,她听见小娘子轻轻地开口:

    “阿援。过些日子,我会送你出宫去。”

    阿援吃了一惊,“什么小娘子……”她哀声道,“不,我不出去。”

    “杀温太后,不过是第一步。”秦束慢慢地道,“我在这深宫里,往后,还会有十几年、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但是你……你不同。你是可以离开的。”

    “小娘子,”阿援膝行上前,捧住她的手,“您也可以离开啊!”

    秦束望向她。阿援立刻也明白自己不过是痴人说梦,但小娘子却没有戳破她,只是温柔地笑着:“嗯,是啊。或许有一日,我也可以离开吧。”

    月华如练,风雪寥寥,一主一仆的影子拓在恢弘的白玉阶上,背后是巍峨的宫阙的重重黑影,与庄严沉默的万里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废温太后的诏书基本化用自《晋书后妃传》有司议废杨太后(武悼杨皇后)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