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香断霜灰冷

作品:《入幕之兵

    “小娘子——小娘子!”

    阿援匆匆忙忙地奔入后殿, 秦束正在教秦赐读书, 抬头道:“出什么事了”

    阿援咽了一口唾沫, 才道:“金墉城、金墉城的杨太后——杨庶人, 死了!”

    秦束微微一惊, 秦赐亦放下了书卷,“怎么回事”

    “说是有人看见夏冰——前中书令的府上去了人给她送了一顿饭,也没有遮掩什么, 杨庶人吃过饭后,休息了一会儿, 便说自己头晕,要晒太阳——结果还没走到庭院里,便断了气了, 七窍都流出血来……”

    “夏冰……”这个答案真是出乎秦束的意料。她与秦赐对视了一眼,心中俱感到了寒意,“夏冰这是为了自保”

    “应是如此。”秦赐凝声道,“杨太后篡改遗诏扶他上位, 眼下杨太后倒了,他必得要昭示自己与她绝不两立, 才能死中求生。”

    “这么说, 杨太后费尽心机, 反而是养了一头狼。”秦束淡淡地说, 又看了秦赐一眼,“夏冰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的”

    秦赐笑了, “您为何要看我”

    秦束挑了挑眉。

    虽则如此,气氛毕竟黯淡了些,午膳草草用过,金墉城的消息便昭告了天下。杨家人从此,再无翻身之日了。

    次日,官家难得地上了朝。宫中已无长者,由秦束在官家身旁听政。

    官家下旨,授河间王萧霆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北五州军事。对于金墉城杨庶人的事情,官家只是略略表示了一下悲哀之情,却又特意问礼官:“不知按照礼制,朕是不是还要服丧是不是可以与太皇太后的丧事并在一处,省却麻烦了”

    他话说得轻佻,摆明了对生母的不屑,朝堂上曾经依附杨氏的诸官都瑟瑟然。礼官只能看着他的脸色道:“依制,已出之母,与父恩义已绝,其子不应服丧……”

    萧霂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便好。还有谁要上奏吗”

    此时,秦赐却走出了班列,“末将有奏。关于北方战局,末将有所构想,还请陛下考虑。”

    秦束不由得小小地吃了一惊——这所谓的战事构想,秦赐却从未与他说过。一旁萧霂将那文书囫囵看过,又往外一扔:“战场上的事,朕不懂,秦将军与河间王去商议吧。”

    秦赐对北方战事的构想,其实是他很早就曾与萧霆、皇甫辽等人讨论过的,只是遇上晋阳失陷,又不得不修改了许多。

    首先是保住漕运要道,各城坚守拒敌,稳中求胜;其次是要伺机反扑,不要被铁勒兵锋牵制,最好是重新夺还晋阳;最后是打蛇打七寸,鲜于岐当前已是孤军深入我境,只要消灭其最强悍的骑兵,甚至抓住鲜于岐本人,铁勒人本就组织松散,自然会土崩瓦解。

    下朝之后,秦束特意从尚书省要来了秦赐的奏本,津津有味地读完了,又拿给阿援看。阿援看半天,笑道:“这是什么呀,婢子可看不太懂。”

    “他出师了。”秦束亦笑起来,似乎今日心情不错,“也不知他跟谁学的。”

    “敢情秦将军,还真是秦将军。”阿援笑道,“恭喜小娘子,为国家找到了一位上将军。”

    秦束淡淡地道:“眼下是本宫听政,他想做什么,本宫都可以帮他。即使击退铁勒——从他这上书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嘛。”

    也许是春天到了,游廊上的盎然绿意之中,小娘子的眼角眉梢跳跃着温柔的清光。阿援也为小娘子而高兴,却又想到了别的事情:“可是这样一来,将军又要出征去了……他明明好不容易才回京来的。”

    秦束的神色微微一动,笑容亦敛了些许。“若不是他,也是河间王,我们的主力总不能都留在洛阳。”她的声音低了低,“自从他回洛阳后,我总是感觉……感觉他变了。不,也可能他从没有变,是我终于接近了他一些,却更加看不懂他了。”

    阿援没能明白,却隐约有些忧虑地望着秦束。

    秦束望向红墙四合的庭园,华枝春满,葳蕤动人,可是秦赐却同她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值得您将自己一辈子困在这里</p>

    “我一直在宫里,可是他……他是自由的。他想去何处,我都愿意让他去。”

    杨芸既死,河间王、秦赐拥兵在朝,秦家终于能松了一口气,秦止泽也再次施施然地上显阳宫来拜访亲女儿了。

    “这是今年江南新贡的明前茶。”秦束在暖阁中接待父亲,一边示意阿援上茶,一边柔和地笑道,“父侯若是喜欢,就提一些家去,给阿母阿兄也尝尝。”

    秦止泽品了品,茶是好茶,清纯幽逸,他正想表扬几句,抬头却见秦束身后的秦赐正冷漠地俯视着他,显然是充满了敌意,心头便咯噔一下。

    秦止泽放下茶盏,对秦赐笑道:“将军如今是朝之股肱了,怎么还站着说话呢”又对秦束道,“阿束你看你,也不让秦将军坐下。”

    秦赐没有回答,也没有动。秦束回头看他一眼,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又递给他一杯茶。他这才接过了,默默地坐在了旁席上。

    秦止泽看着他们这一连串默契自然、旁若无人的动作,想起自杨芸死后,京城中便甚嚣尘上的传言,偏偏他如今依赖着眼前两人,总不能当面指责他们私行不修。他想了想,道:“为父此来,是有件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大兄前些日子不是被夏冰移了官如今为父将他调回来了,在尚书省吏曹。”

    “好啊。”秦束淡笑着,也不知是真心觉得好还是仅仅附和,“吏曹有人,什么事都好办。”

    “你大兄啊,是个老实人。”秦止泽叹口气,又倾身道,“我最近总在朝中给他物色着续弦,原本没什么希望了,结果孟司空家的人忽然找上门来——眼下已经在同你阿母谈了。道是司空有个最疼的孙女儿……”

    “孙女儿”秦束挑挑眉,“本宫记得,孟司空的独子才三十五六吧”

    “是,就是那个叫孟龄的侍中,他的大女儿,今年将及笄了。”秦止泽拍拍腿,笑道,“河东孟氏毕竟是诗书高门,养出来的女儿也是温秀可喜,何况她母亲姓郭,也算是你亡嫂的远亲,尚甄会喜欢她的。”

    秦束笑笑。“成礼之日定下来再同我说,我要贺阿兄的。”

    “好说,好说!”秦止泽笑得见眉不见眼,又似乎很深沉似地道,“其实为父也没有什么别的指望,只要儿女们都好好的,将我们秦家一直传续下去……”

    秦止泽原是为了道歉而来,但却聊得十分开心,他再次确认了秦束确实是他最喜欢的孩子。

    就算他根本看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但只要她还与自己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且又始终能在宫中主政,他就不用担心自己和秦家的地位。

    如今已不再是秦束依赖秦家的日子,而是秦家依赖于秦束了。

    这样,就算是看着送自己出宫门的这个胡儿,秦止泽也觉得顺眼了许多。两人一路无话,秦止泽沉闷之余,想同秦赐套些近乎,便问:“之前阿束被杨芸困在宫内,尚衡曾经上书为她担罪,你可知晓”

    秦赐道:“听过。”

    秦止泽叹道:“阿束她啊,从小便是与她二兄关系最好,兄妹俩心连心……当时事出凶急,我五内如焚,正想抗表上奏、逼杨芸放出阿束,尚衡却自己先去了。我们都是关心阿束的,她一个人在宫中寂寞,为父也始终不忍于心……”

    “是吗”秦赐冷淡地反问,“五内如焚、抗表上奏表在何处”

    秦止泽一怔,站住了。

    春日的夕阳温暾,但到底透出些夏天的闷热的影,将每个人的影子照成地上融化的一团。宫人来来往往,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短暂的对峙,一瞬之间,秦止泽看见秦赐寸步不让的眼神,淬着许多年前在战场上曾见过的金铁之色,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秦止泽失笑道:“将军,您也是姓秦的人,总该相信老夫吧”

    秦赐将手按在佩剑上,一字字地道:“我姓秦,是秦皇后的秦。”

    秦止泽的笑容微微地静了。“阿束可是我的亲生女儿。”

    秦赐道:“那便希望您能记住这一点。”他欠了欠身,“也希望夫人能记住这一点。”

    说完,他径自转身往回走。秦止泽看着那个方向,便知他仍是要回显阳宫去。

    秦止泽站了很久,直到感觉黄昏的风吹凉了他的背脊,才突然甩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