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当风扬其灰

作品:《入幕之兵

    终于按计划与秦束撕破了脸, 秦止泽在气愤之余, 也难免感到了一丝轻松。

    阿束虽然聪明伶俐, 但实在难以控制, 还不如尚甄与约儿, 那样听话的孩子更适合托以大任。他的妻子,虽然几十年来与他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但在这个节骨眼上, 到底还是没有看错。

    两个女儿,左右逢源, 有什么不好

    黑云滚滚,疾风瑟瑟,似含着秋节将至的凛冽肃穆。秦止泽在出宫门的一路上, 仆婢侍从们一个都没见到,却在临近北宫门的前方有一位宦者拦了他的去路。

    “秦司徒,请留步。”

    这宦者穿的不是宫里的服饰——秦止泽定睛看去,又思索半晌, 才想起来,“这位贵人, 是广陵王府上的”

    那宦者笑了, “不错, 奴正是广陵王的家仆。广陵王想请司徒往嘉福殿一叙。”

    秦止泽一怔, “广陵王正在嘉福殿吗”

    “是,正和官家一起呢。”

    如此,则广陵王来宣他, 是与官家诏令无异了。秦止泽不疑有他,掸掸袖子便道:“还劳贵人带路。”

    暗沉的雷声之中,夹杂着官家与羽林军杂沓的脚步声。

    “你去找罗满持。”秦束平静地对阿援道。

    阿援没了主张,往外就跑,俄而又停下,急道:“可是,可是小娘子,我若走了……”

    我若走了,你就是一个人了啊!

    冷风萧萧,秦束的衣摆飘起又落下。明明有孕在身,可她的身形却还是那么清瘦,只是用手护住了腹部,一个坚定又苍凉的手势。

    “显阳宫还有两百人。”秦束微笑道,“无事的,你去告诉罗满持,他会有办法的。”

    阿援见到她的微笑,就好像吃下一颗定心丸,咬了咬牙,转身便逃。

    秦束慢慢地走到窗边,看见架上的蔷薇已落,几株金菊正悄然探出了花蕾。小园中的淙淙溪流上漂浮着残花败叶,但在晦暗幽沉的风雷之下,却显出几分新鲜的颜色。

    浓重的阴云压在那雕龙画凤的重重檐瓦上,却压不垮,只听见求而不得的雷声越来越近,直到有挟着雨珠的风扑打在秦束的脸颊,好像是她自己落的泪。

    说是还有两百人,但其实显阳宫的侍卫,怎么可能与羽林军相抗何况若真的动起干戈,那她就是叛逆谋反——

    她若举兵于内,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带兵在外的秦赐,会遭遇到什么

    “皇帝驾到——”

    萧霂站在大殿前方,看着那个女人自帘内款款步出,显阳宫一众宦婢尽皆仆地跪倒,而她最终也不得不向他行礼:“陛下。”

    他忍了两个月,才终于忍到了此时,便他自己也不由得对自己的毅力十分感佩,以至于志得意满地扬起了头颅。

    羽林卫已经将显阳宫团团包围,又有官家在一旁,广陵王萧铨反而不那么着急了。他清咳两声,道:“秦皇后可知晓,秦将军当前行军已到了何处”

    秦束微笑道:“陛下与广陵王殿下的枢机大臣若不知晓,妾又何从而得知呢”

    萧铨嘿嘿一笑,“七日前,他说他已到了井陉口;但从那之后,就不再有消息传来了。就连河间王所在的汾阳县,也突然不再有声息——皇后您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

    “战事紧急,七日之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秦束温和地道,好像在建议他一般,“殿下若是着急,不妨亲上战场去瞧一瞧。”

    萧铨高高挑起了眉,这个神情使他那张瘦削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可是孤却听北边逃来的难民说,河间王与秦将军,一同谋反了!”

    夏秋之交的大雨,淋淋漓漓、不分轻重地砸了下来,在大殿上空砸出一片空濛的回响。

    在这样的秋雨黄昏的幕景下,萧铨这句话原该有着万马奔腾的气势,可是却因为四周过于寂静了,反而显得像一句单薄的笑话。

    可是他一点也不胆怯,他知道在这个时候,秦束早已经孤立无援,即使是一句笑话,也足以置她于死地。

    秦束果然笑了,“北边逃来的哪一位难民,本宫要与他对质。”

    “你如今已不是皇后了,不能自称本宫。”萧霂却发了话。

    一宫之中,众人听闻此言,无不震惊抬头。秦束却只是扫了萧霂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再次朝他跪下,这一次行的是大礼。

    她的手按在腹部,好像感受到什么一般,连指尖亦在颤抖。这躬身的动作于她有些困难,只好在衣裳宽大,尚不至于窘迫——

    她慢慢地、一点点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直到重重地叩在冰凉的地面上。

    中常侍王全往前走了一步,她的手默默攥紧了衣袖。

    王全抖开手中的明黄圣旨,尖声——</p>

    “皇后秦氏,逼宫弑主于内,联兵谋乱于外,危社稷,害宗庙,不可以承天命,宜废为庶人,即日诣金墉城。”

    秦束叩头在地,哑声道:“妾不曾谋反,秦赐也不曾谋反。”

    萧霂甩了甩袖子,却道:“广陵王有证据,可你却没有证据。”

    “陛下!”秦束抬起身膝行两步,拉住了萧霂的衣角,厉声,“陛下就算不顾惜妾,难道也不顾惜这个天下了吗陛下这样对待秦家、这样对待妾,秦赐统兵在外,直面铁勒,陛下就不怕他真的反了——”

    萧霂却一动不动,嘴角沁出一个冷笑,“你是要威胁朕那你还记不记得,苏贵嫔”

    秦束全身一震,刹那间,全都明白了过来。

    当初先帝杀雁门太守苏家……用的也是这一招!

    秦赐根本就没有谋反!毋宁说,他们明明知道秦赐没有谋反,却就是有意要将他逼反——

    兜兜转转,曾经借来的刀反手杀了自己,如是宿命。

    秦束的眼中流露出灰败的哀求,“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曾伤害过你……”

    “你不曾伤害过朕”萧霂的冷笑更盛,好像是对这一整个世界的嘲讽,“你嫁给朕,就是对朕最大的伤害了!秦家为什么一定要把你塞给朕结果你害死了两个太后,还要祸乱整个天下!如今你却来恳求朕,无耻!”

    是先帝,是秦家,一定要让我嫁给您的。不是我……

    可是,若这样辩白,又未免太无力了。

    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小官家的心情,总把他当成三岁小儿玩弄股掌之间,但事实上……事实上,自己只是个乱政的祸水。

    秦束咬住了牙,想为何兜兜转转,自己却终于还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耻她躬下身去,却又下意识地护着腹部,心中想着,不行,我……我毕竟……还有这个孩子。

    我不再是过去那个一无所有的人了。

    我有孩子,有秦赐,有很多很多的爱和一个期待的未来。

    我不能在此处与他们斗至鱼死网破,我不能死。

    就算无耻,我也要……活下去。

    暴风雨侵袭的昏暗的大殿上,冥冥之中她好像又看见了阿摇的脸。阿摇曾那么紧、那么紧地攥着她的衣襟,那绝望而不甘的眼神,好像就是在对她说,不能死啊,要活下去,小娘子……

    秦束终于再次,叩首下去。

    “妾领罪,谢陛下隆恩。”

    洛阳发生的变乱,是半月之后,才传到了晋阳城外的秦赐军中。

    其时他们已经围困晋阳多月,朝廷却未传来任何指示,这一封消息,还是有赖于王全从宫中递出的密信。秦赐与王全素无交集,但见来使一脸十万火急、却欲言又止的样子,接过木函后转过身去,拆开。

    一方木牍,字迹凌乱,末尾却端端正正地盖着中常侍的印。

    近夜的天色微茫,乌云底下刮出几分秋雨将至的寒凉。李衡州觑着秦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又转头去问那来使,“快细细说清楚!”

    那人跪下来,开了口,才显出宦官的颤抖的声线来:“王常侍求秦将军……立刻回师!”

    “回师”李衡州惊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皇后、皇后被废了……”那宦官道,“王常侍担心,广陵王会用皇后来要挟将军,请将军立刻回师,夺回……”

    “本将过去这几个月,传去洛阳的消息,他们全都没有收到吗”秦赐却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沉凝下来,如风雨前夕的秋色。

    那宦官抖了抖身子,“是,至少,皇后与王常侍都不曾看见……很可能是被广陵王,或者被官家压下来了……皇后不知怎的,没法子理事,才导致……”

    皇后为什么无法理事便连李衡州也朝秦赐投来了疑惑的目光。秦赐却只是将那木牍放在手心里反复地摩挲着,最后,竟无意识间将它折成了两半。

    一声轻而痛的脆响。

    夜色已降临了,灯火煌煌燃起,照亮寒秋的大帐。

    “衡州,带中贵人去休息。”秦赐道,“今晚的计划,照常进行。”

    那宦官忙道:“将军有什么计划洛阳局势瞬息万变,奴是奉了王常侍的死命令的,一定要请将军回师救援——”

    “本将会将皇后救出来的。”秦赐平静地道,“但是今晚,我必须先救晋阳。”

    光德元年八月十六,皇帝、广陵王带兵逼显阳宫,废皇后为庶人,处金墉城。司徒秦止泽幽禁。广陵王行监国事,起用夏冰为尚书令。传檄天下,镇北大将军秦赐谋反,人人得而诛之。

    九月初八,镇北大将军秦赐攻克晋阳,直通西河,救河间王于汾阳。道上遇鲜于岐军,对阵,两伤。鲜于岐带残兵败退雁门以北。

    九月十三,镇北大将军拥河间王大军收复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