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薰，琉璃灯柱，金玉案边卧着冒着白烟的冰笼。

    崇文殿里，赵璟接见了晏师清。

    晏师清汇报了一路来所有的遇到的事情，提到孙德海家中地窖藏着的万贯金钱，赵璟目光中已有了怒意，寒声道：“若不是丞相惯着孙德海，朕借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这么做！”

    又想起之前陈成提到过的晏师清在梁县驿站遇刺之事，追问道：“你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可伤到了？”

    晏师清摇摇头，目光在崇文殿里环顾了一周。

    赵璟心知他意思，打了个手势，隐藏在暗处的武德司暗卫退出了崇文殿。

    他郑重道：“现在可以告诉朕了，元勖。整个崇文殿已经没有外人了。”

    “圣人倚重武德司，是武德司之幸，但圣人也不应该太过偏信。”晏师清开门见山道，“之前挟持颜氏女的人，髀骨上刺有武德司的印记，不排除幕后指使者故意混淆视听，但臣还是认为，武德司内部也应该清查一番。”

    如果换了是别人说这些话，赵璟恐怕不仅不会深思，还会怀疑说话者真正用心何在，然而晏师清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甚至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内心更信任晏师清，于是他沉思片刻，就道：“把人交给陈成处理吧，武德司其他人我不知道，但陈成朕是信得过的。”

    晏师清没有反驳，赵璟观摩他神色，又试探道：“元勖，你与陈成合作不只是一两回了，可愿意试着进入武德司？放心，朕不会传出去的。”

    晏师清缓声道：“微臣自觉无力承担武德使之位，倒是陈指挥使确实是个能臣，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半年前赵璟就有让晏师清接任武德使之位，晏师清婉拒。重来一次，晏师清拒绝的却更加彻底了。武德使之位，看似职位低微，实则权力巨大，可惜的是和历朝所有的特务机构一样，风评十分之差。

    赵璟并没有失望，他当然知道晏师清十有八九会拒绝，所以他先提出了一个晏师清拒绝的条件，再提出来的条件就会让晏师清难以拒绝。

    他拍拍手，让大太监从外面领出来一人，道：“你在大理寺少卿之位上，难免会惹到一些仇敌，他是武德司精心培养出来的暗探，有他保护你，朕也能放心一些。”

    那人一身常服，面容模糊，并不是说他五官如何，只是这人生的太过普通，正是那种让人一眼扫过去就难以想起的长相。

    晏师清蹙眉道：“可是……”

    “别说可是了，”赵璟沉声道，“你祖母也是朕的舅母，这么大年纪了，你还想让她为你担心吗？朕这么做并非让他监视你，你想让他做什么我也不管，但是他必须要保护你。”

    提到祖母，晏师清眼中总算是出现了动容之色，赵璟心中暗叹，到底是晏家养大的孩子。

    “朕之前给你提过的与秦氏的婚事，已经得到你祖母首肯，你可愿意？”话音一转，赵璟又想到了之前的心事。

    晏师清垂眸道：“臣不想耽误其他女子。”

    “你少年卿相，无论是学识还是容貌都是一流，说出去玉京哪个女子不仰慕你，为何你总说会耽误其他女子？”赵璟蹙眉道，“哪怕你说不喜欢，也要见面再说。过半个月秦峥就要回京，到时候朕让贵妃给你相看一下他家小女儿。”

    晏师清神色淡漠，赵璟深吸口气，到底没有逼他。

    大太监赵福带着晏师清和江隐离开，走出崇文殿的时候，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赵福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锦匣，交给晏师清。

    他在宫里那么多年，早已经熟悉宫墙之内一砖一瓦，知道站在在这个方向，绝对不会有人能够窥视到他们的动作。

    赵福笑容满面道：“娘娘听说大人去了严州，十分忧心，所以才亲自取出这匣中之物，让奴才交给大人。”

    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一定会惊讶于赵福的言语。

    由于当初晏定南娶了太子太傅的女儿颜舜华之事，让赵璟心生不满，因此赵璟上位后，后宫之中没有一个姓晏的妃嫔，晏家也没有除了晏太后外其他在后宫的近亲。

    那这个“娘娘”又是谁呢？

    可惜此时除了赵福与晏师清，只有一个和哑巴也差不了多少的江隐。

    晏师清接过那锦匣，面色平静道了谢，又不动声色道：“娘娘身体可好？”

    赵福微微一笑：“只要大人好，娘娘身子就不会差了。”

    说完后，他就退下去，回到崇文殿中。

    玉阶前的娇艳的海棠花开得正好，晏师清打开锦匣，一对金灿灿的钏环映入眼帘，他淡淡扫过去，看清里面东西的下一刻锦匣就被他合上。

    魏宫翠瓦光凝，前路长廊迤逦。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赵璟在龙椅上，疲惫地望着正上方的轩辕镜，有时候居所太过空荡冷寂，其实是一种惩罚。

    “他走了吗？”他听到了赵福的脚步声。

    赵福躬身道是，就听到赵璟轻声道：“朕以前听阿爹说，轩辕镜，鉴真龙。如果不是真龙天子，轩辕镜就会照出他本来的面目。”

    赵福不敢多言，每次单独见了晏大人之后，帝王的心情总会有些波澜。

    “当初朕就在这殿中把皇兄一刀毙命，初次登上这皇位的时候，内心不是不惶恐的。”赵璟握紧了龙椅的把手，慢慢道，“可你看，现在一转那么多年，清儿都那么大了，朕还是稳稳坐在皇位上。可见，只有权力是可以把握的。李家、皇后逼朕太甚，一心想要朕把皇位传给太子，可真给了他，这天下到底是姓‘赵’还会姓‘李’？”

    赵福深深把头埋下。

    赵璟淡淡道：“不是朕逼他，而是这么多年，朕除了太子，只有他……”

    ……

    国公府，小花园，牡丹吐露。

    所谓狭路相逢，也不过是像现在这样。

    颜婳带着人往东边走，昌平郡主带着人往西边走，两路人马正好撞在了路上。

    脚下的大大小小的鹅软石有点磨脚，颜婳不想和昌平郡主啰嗦，干脆的让出道来。

    因为昨天的事情，昌平郡主毫不客气地走过去，还不忘轻柔刺颜婳道：“从你昨天摔我送过去的花瓶时候的样子，可真看不出来还能有如此孝举。”

    颜婳矜持道：“尊老爱幼，人间美德。”

    昌平郡主面上的表情一僵，差点又要把昨晚压抑不住的喉头的腥甜吐出来了。

    这个颜舜华留下的小贱人，怎么就那么牙尖嘴利？

    “再说，”颜婳剪水双瞳扑闪扑闪地望着昌平郡主，装模作样道，“郡主可是冤枉婳婳了，婳婳连那花瓶都没有碰，全都是被那两个刁奴摔的，依我看他们就是瞧不起郡主，郡主可别忘了把他们都赶出去……”

    昨晚昌平郡主生了那么大的气，当然不会放过张婆子和小桃了。然而张婆子毕竟从她嫁到镇国公府就跟了她，她也不能太过惩罚。

    所以昌平郡主在心里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怪到颜婳身上了。

    她胸口起伏了一阵，掐了掐指尖，终于装不下去温柔贤惠，冷冷挑刺道：“你叫我郡主？你不应该叫我阿娘吗？这么不懂规矩，看来我还要让人好好□□一下你。”

    颜婳嗤笑道：“郡主你老糊涂了我也能理解，不过，平常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还是要给您提个醒，我现在还是颜家的人，不是晏家的人！”

    昌平郡主要是肯守规矩、讲道理她就不是昌平郡主了，她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要找个由头教训一下颜婳，以免她太过嚣张。

    她直接让人把颜婳带回临风院里，颜婳怎么肯？

    昌平郡主人多势众，颜婳这边却有青妩这种练家子在，一时间昌平郡主竟然也奈何不了颜婳。

    在国公府里消失了两天的晏定南，就是在这鸡飞狗跳的时刻，一步迈到了花园里来。

    他瞪大眼睛，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此时，昌平郡主头上戴的假发都差点被青妩给揪下来，她吃痛地叫出声，旁边人全都扑到她身边帮她扯开青妩，但奈何一个青妩就把人给牢牢制住了。

    颜婳只看到一个手持折扇的华服中年男人走过来，身边还跟着小厮，晏定方她见过，晏定疆还不在国公府里，那这么个年纪的国公府男主人肯定就是她便宜爹晏定南了。

    她一下子收起了自己张牙舞爪的狰狞模样，到晏定南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诉道：“国公爷，郡主她、她欺负我！”

    感觉自己头快秃了的昌平郡主：“……”

    昌平郡主被她气得忘了在晏定南面前保持仪态，怒吼道：“滚开，你这个混淆黑白的小贱人！”

    颜婳抹抹眼泪道：“你、昨天你的人还把我的御制花瓶给摔碎了！”

    晏定南第一个反应是蹙眉问昌平郡主：“你怎么连御制的东西都敢摔？”

    虽然昌平郡主一直在晏定南面前保持温柔得体的模样，但人的第一印象太重要，他进来的时候就见到有个可怜兮兮的小美人对自己哭诉，而昌平郡主却仿佛青面獠牙（昨天气的睡不着）神情狰狞的像是个没吃饱的母老虎，偏向谁很自然了。

    颜婳在晏定南看不到的角落里向昌平郡主吐了吐舌，别说，还挺俏皮的。

    昌平郡主顿时怒从心起，却根本没办法拿颜婳开刀。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能对晏定南扬起笑脸道：“夫君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晏定南没回答她，反而很失望地道：“你这种性子，让我怎么敢把月浓交给你？”

    晏定南能和昌平郡主勾搭上，一是因为当初昌平郡主美貌而且是个妙龄寡妇，二是因为他不想因为颜舜华牵扯到自己一家荣华富贵，现在这两个优势昌平郡主全都没有了，晏定南对昌平郡主的语气也渐渐没有以前那么柔情蜜意了。

    昌平郡主心中一沉，又是什么月浓，她以前怎么没有听过？

    这些年，因为自己无所出，从一开始坚决不肯让晏定南纳妾，到现在昌平郡主忍着醋意给晏定南纳妾，心路岂是一个心酸了得？

    这个月浓是不是也是晏定南在外面的相好？

    这边晏定南摸了摸颜婳的脸颊，颜婳下意识避了避，晏定南也没在意，眼睛闪闪发亮问道：“你就是婳婳？”

    颜婳有点艰难地点了点头。

    晏定南心中欢喜，准确来说，虽然是他以为的，但是现在这个世上只有颜婳是他亲生血脉（大雾）。

    当初他不择手段娶了颜舜华，又在颜家低谷期的时候抛弃了颜舜华，自觉怕是亏损了阴德，所以因因相报，这么多年来，无论是昌平郡主还是家中的小妾都没有给他诞下一儿半女。

    在这种情况下，当年那个被他轻描淡写就送出去的女孩儿显得尤为珍惜了。

    以前的时候颜舜华太过仇视他，连带着女儿也不肯让他见一面。

    而得知颜舜华重病垂死的消息后，他心中除了那一丝因为没有得到而产生的遗憾外，就剩下可以让女儿重新承欢膝下的喜悦了。

    晏定南欣喜地凝视着颜婳，慨叹道：“一别那么多没见，你长得越来越好看，也越来越像我了，尤其是这双眼睛，又大又圆，简直和我的一模一样！”

    颜婳：“……”

    青妩：“……”

    晏定南据说当年也是玉京的美男子，一双细长的多情凤眸勾搭了多少玉京纯情少女。可惜近年来表哥登基后，他生活宽裕悠闲又人到中年，吨位就上来了。

    身上平日有官袍和常服遮盖还看不出来，脸上的肉都快把他的眼睛给挤没了，颜婳只能看到他脸上的两道缝，颜婳见到他时还在腹诽，晏定南是那种躺在贵妃椅山你都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没睡着的人。

    此时此刻，晏定南居然说颜婳的眼睛长得像他！

    颜婳她硬着头皮，再次看了眼晏定南的眯眯眼。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容貌受到了深深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