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秋意

作品:《京华郡主

    许京华决定打岔, 她眼睛四下一溜, 没什么能拿来说的,只得抬头, “哎!你看那朵云像不像白马?”

    这当然不是刘琰想要的回答, 但顾左右而言他总比“胡说什么呢”这种斥责要好得多, 刘琰说这句,本来也只是想试探许京华的态度——她刚刚一瞬间的不自在,

    看在他眼中,反而意味着希望。

    “像,马上好像还有个骑士。”

    “不对,那是个将军, 他正率军冲锋,你看, 对面是一座城。你来守城, 我攻城怎么样?”

    “那你可要小心了, 你的将军已经到我军射程, 我下令放箭!”

    “哇呀呀,箭来如蝗,煞是凶险,亏得我军早有准备,撑起盾牌,将军更是神勇无敌, 一路挥舞着宝剑,格开飞矢, 一马当先冲到城墙下。”

    她语气抑扬顿挫,讲得和说书先生似的,刘琰忍着笑“迎战”:“我军立刻投下滚木大石,将来敌砸了个人仰马翻。”

    云随风动,方才还是将军骑马形状的云朵,已经在风的拉扯下变成两半,许京华叹息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百万大军,正乌压压地赶来……哎?这天怎么好像要下雨?”

    刘琰也看见乌云涌来,便道:“我军见势不妙,高挂免战牌,咱们择日再战如何?”

    “好,今日暂且放你一马。”许京华笑嘻嘻地钻出去,“我们回去吧,我有点饿了。”

    刘琰跟着拨开藤蔓出去,只觉外面亮得刺眼,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幽暗狭小的夹空,未及回味,就感觉一只有力却纤细的手拉住自己手臂。

    他惊愕转头,只看见许京华的背影,“走啦,下次再来,这地儿又跑不了。”

    刘琰随着她的力道走了两步,她就松了手,又拿起芦叶儿吹曲,剩刘琰自己心扑通扑通跳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头。

    “要不和她直说了吧?”在压过曲调的心跳声中,一个念头跳出来,越蹦越高,“还等什么呢?等她自己发觉吗?那还不如回去做梦更快些。”

    刘琰慢慢伸出手,就在几乎触及到许京华手肘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昨晚齐王说的话。

    “你想的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但你不能光想自己,京华是怎么想的,她想要什么,适合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考虑过么?”

    手指慢慢收拢回掌心,又一寸寸缩回身侧。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肯定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万一被吓到,从此躲着他,那可大大不妙。

    刘琰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告诫自己:“耐心,再耐心一点。”

    许京华可不知道他在自己身后想了那么多,她心情正好呢——没想到刘琰真的会跟她玩这种口头打仗的游戏,就连段弘英,到了十五岁,都嫌这么玩太傻了,而再不肯同她玩。

    来京几个月就能交到这么投契的朋友,许京华觉得自己幸运极了,这会儿再想起他说的那句“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她就觉是自己刚刚搭错弦想得太多——他肯定也是开心有自己这么个谈得来的好朋友吧?

    可惜她是个女儿身,一辈子不变,是不可能了。

    太子殿下早晚要娶一位情之所钟的太子妃回来,为了太子妃,他甚至愿意不纳妾,如果太子妃不喜欢他们来往……欢快的曲调再吹不下去,许京华丢掉芦叶,叹了口气。

    “好好的叹什么气?”刘琰追上来,走在她身旁问。

    “你觉不觉得,世事就跟这天儿似的,说变就变?”

    “是啊,”刘琰点点头,“有一个词叫沧海桑田,说的是有一位神仙叫麻姑,曾亲眼见到东海三为桑田,连沧海都变幻若此,何况其他?”

    “那你呢?你以后也会变吗?”

    刘琰侧头看许京华,她也正看着他,神色里带着一点探究。

    “我希望我能一直不变,不过恐怕很难。”眼看着距离桥头已经不远,刘琰停下来,低声说,“因为总有些事情,会迫使我们改变,比如说身份,自从我做了太子,除了你,每个人待我,都和从前不同,我要以储君的风度去应对这些变化,难免自己也有所改变。”

    许京华问的并不是这个,但她听完,转念一想,又觉得道理是一样的。

    就点头说:“你说得对。只要不跟这天似的说阴就阴,翻脸不认人,就还不坏。”

    “翻脸不认人,你这暗指谁呢?”

    许京华加快脚步往前走,笑嘻嘻答道:“没有谁啊,随口一说。”

    刘琰大步跟上去,“不对吧?你前面明明是问我。”

    “问是问的,两句没有关联。你心虚什么?”

    “不是心虚,是想跟你做个约定。”

    “约定什么?”

    “约定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给彼此机会,或是道歉,或是解释,不能避而不见、翻脸不认人。”

    许京华放慢脚步,觉得这个约定还真不错,但是:“万一不是我们不想见,而是别人不许我们见呢?”

    刘琰以为她说的是齐王,便答道:“我们约个暗号,去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见面,比如刚才那里,或者上次吃斋饭的福先寺。”

    许京华想的却是未来太子妃,一时面有难色,“这不太好吧?”太子妃还不更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怎么不好?”刘琰问。

    许京华不知道怎么说,正为难,雨点啪嗒啪嗒掉了起来,“哎呀,先回去吧,以后再说。”

    太子殿下功亏一篑,却不肯就此罢休,午后趁着齐王因下雨没过来,主动请缨,接过教许京华学新字的重任。

    齐王被太后骂过之后,就老老实实拿着给幼童启蒙专用的《急就章》教许京华认字,刘琰接着他们之前的进度继续往下教,半个时辰后,顺利下课。

    此时正好雨停了,两人溜达到廊下吹风乘凉,刘琰觉得机不可失,作闲聊状说:“那个约定,我想好了我的暗号。”

    果然许京华立即就问:“是什么?”

    “约定真的定下了,我才能告诉你。”刘琰笑微微道。

    许京华瞪他一眼:“你就没考虑过,万一太子妃不高兴我们往来呢?”说到这儿,她还怕刘琰转不过弯,强调道,“我毕竟也是个姑娘啊!”

    “……难为你还记得。”

    “你什么意思?”许京华双手掐腰,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架的模样。

    刘琰是真没想到她顾虑的竟是这个,忍不住试探道:“假如,她真的不高兴我们见面,你打算怎么办?”

    许京华放下手,往廊柱上一倚,“那要看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为了太子妃不再同我来往,那当然就算了……”

    刘琰不等她说完,就插嘴:“不可能的,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你断绝往来。”

    “话别说太满。”许京华斜眼看他,“才说过什么都可能会变。”

    “是什么都可能会变,但我知道我哪个地方不会变,如果有一天真的落到要和你断绝往来的地步,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呸呸呸!”许京华听得心惊肉跳,一下站直,“瞎说什么呢?”

    刘琰笑一笑,伸出右掌,问:“敢不敢定这个约?”

    “我有什么不敢的?”许京华嘀咕着伸出手,在他掌心一拍,“说吧,暗号是什么?”

    “给你送一盒芡实糕,表示‘实在抱歉’。”

    许京华看他一脸奸计得逞的笑意,又说了这么个暗号,突然有点狐疑:“你不会是已经做了对我不起的事吧?”不然怎么追着她要定这个约定,还张口就是“实在抱歉”。

    确实“包藏祸心”的刘琰:“……”

    “咳咳,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我吗?我的暗号,是我找你用的,我主动找你,不管什么事情,先道个歉,不算错吧?”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许京华接受了这个解释,开始琢磨自己的暗号,“我给你送东西,恐怕没有那么方便,只能通过宋先生了。”

    刘琰定这个约定,只是想给自己安排一条退路,完全不觉得她有用上的一日,就说:“你随便让宋先生给我捎句话就行。”

    “那可不行,我要想一个有意思的暗号,想好了再告诉你。”

    刘琰已达成目的,当然是无有不好。

    许京华却真把这暗号当个事儿,认真想了很久,到初十休沐日,皇上来给太后问安,顺带把太子殿下领回去时,都没想出个结果。

    “等我想好了,写信告诉你。”临别时,她这么跟刘琰说。

    刘琰在神都苑和她朝夕相处了三日,每一天都过得快活无比,要走时便格外不舍,好在下个休沐日,太后就要回宫了,以后见面应当比现在容易,就点头说好,又嘱咐:“多写一点。”

    “哪来那么多事写?再说你应当不会给我回信了,我才不要写那么多!”

    刘琰也没勉强,反正十天后就回宫了,又有太后寿辰,他们见面的时候多着,却怎么也没想到,从这一日起到八月初三许京华生日,他们虽然偶有见面,却根本没机会单独说上话。

    先是太后回宫那日,皇上带了皇子们去接,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回,并没在神都苑多留。之后许京华虽然跟着送了太后回庆寿宫,却很快就与齐王夫妇一起出宫,回自己家了。

    二十五日太后过寿,虽然太后不欲铺张,宗室那几位亲王和长公主总还是得进宫给太后贺寿,皇上在御苑设家宴,歌舞百戏演了一天,热闹是热闹,刘琰作为太子却不能像大皇子时那样,随便哪儿都能去了。

    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稍微一落单,就有人迎上来和他交谈,刘琰根本没法去找许京华。

    许京华也因为各王府那些小豺狼虎豹来了,太后怕她受委屈,始终没离开太后身边。

    她想着晚上要在庆寿宫留宿,一会儿回去总能见到太子殿下,说上几句话,哪想到皇上兴致太高,这场家宴竟开到深夜——那时随着太后提早退席回去的许京华,都不知道做第几个梦了。

    第二日刘琰要随皇上接见吏部新任命的一批县令,新法推行对县官的倚赖,比府州官更大,皇上对此事非常重视,一早就在乾元殿升御座,刘琰自是没空去庆寿宫。

    许京华在庆寿宫耽搁半日,太子殿下也没来,只得先出宫回家——宋先生还等着她上课呢。

    她有点怏怏不乐,宋先生却好像没看出来,自顾上完课,说道:“我有点事,想同你商量。”

    许京华吓一跳:“别别别,有事儿您吩咐,这么客气,我害怕。”

    “……”宋怀信气得胡子差点飞起来,“别嘴贫!跟你说正经事呢!”

    “您说您说,什么事?”

    “前几日,我不是去了一趟韩侍郎府么?”

    韩?许京华眼睛一亮:“对,怎么样了?我要有师娘了吗?”

    宋怀信老脸紧绷,却点了点头:“就是要同你商量婚事怎么办。皇上欲赐一座宅邸,我觉得无功不受禄,没敢应下。我在这儿住得挺好,不欲搬动,就想在这小院里办婚事,不知你……”

    “好啊好啊!只要师娘不觉得委屈就成。”

    “你先别答应这么快,也同太后娘娘和齐王殿下商议一下。”

    “娘娘和叔父肯定也说好。倒是韩家那边,您先好好说说,别让人家觉得委屈。”

    宋老先生哼一声:“这个不用你操心,他们要是觉得委屈,就根本不会结这门亲。”

    还挺神气,许京华心中偷笑,第二日去和齐王说了。

    齐王觉得就那个小院,宋怀信一个人住着还好,真成了家,女方带陪嫁进来,未免狭窄,就和许京华回到许府,同宋怀信商量,要不干脆再把小院北面的民居也买下来,重新建座房子做新房。

    宋怀信连连摆手:“不必,若如此麻烦,我不如出去另赁一处小院了。再说也来不及,我年纪大了,她也非初婚,我们打算十月里就把事办了。”

    那确实是来不及,齐王打消念头,却坚持要把小院重新修葺粉刷,说那才有新房的样子。

    宋怀信没再反对,暂时搬去许府前院倒座房住,许京华上课也换在了那里。

    这时秋意渐浓,朝廷因为秋收而忙碌不堪,太子殿下无暇出宫,朱苒的邀约却如期而至。

    许京华去了朱家果园,并在那里再次见到了韩春华、楚慧、何明颖三个小姑娘,当然,除了她们,还有朱苒平时亲近的几个闺秀,一群小姑娘聚在一起,很快就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她却因见到楚慧,勾起了一点心事,始终快活不起来——也不知道楚询那句话,刘琰弄明白没有?

    也许是她总看楚慧的缘故,那位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趁着大家一起进园摘果子的时候,走到许京华身边,轻声道:“郡主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