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7章 ①⑥

作品:《枭起青壤

    前两次投粮时, 炎拓都已经饿到半晕了,被人拿棍子戳醒,只看见光影乱晃、人影模糊, 并不清楚是谁来投的。

    这次,难得他是清醒的。

    人进来了。

    居然是冯蜜。

    她的脏辫汇总成一根大马尾,穿鸽灰色的羊绒运动套装,象牙白的薄款羽绒马甲,脚上蹬了双跑步鞋。

    看到冯蜜, 炎拓心里莫名一松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来的是她的话, 自己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冯蜜一手拎着提袋,一手打手电,照见炎拓时, 停了好一会儿,语带惊讶“炎拓你都成这样了”

    看来前两次来的不是她。

    还有, 他成什么样了管它呢, 总归是又脏又臭又狼狈吧。

    炎拓盯着她手里的袋子“又是馒头吗”

    冯蜜轻笑了一下,把袋子搁到栅栏口。

    炎拓真想冲过去把袋子拽开, 到底忍住了。

    他松开被子,尽量体面地走过去蹲下, 手伸出栅栏, 扒开袋口。

    馒头, 水袋。

    他自嘲地笑笑“还真是标准伙食, 就不能换点花样”

    说到这儿,蓦地一顿。

    袋子角落里, 滚着几个黄灿灿的小桔子。

    桔子居然是水果

    炎拓简直是要狂喜了, 他拈起一个, 剥开一瓣皮,送到鼻端去闻。

    太好闻的味道了,酸里透着清甜,闭上眼睛,简直可以假装自己躺在无数桔子树的环绕之中。

    他坐倒在地,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别说冯蜜额外给他带了几个桔子,哪怕是扔他几片桔子皮,他都觉得很满足了。

    这是外头的味道,阳光底下的味道。

    冯蜜叹气“炎拓,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

    炎拓低声说了句“少了点运气,差点就过关了。”

    冯蜜几乎笑出了声“炎拓,你真以为自己能过关吗你关于日记本的说辞,连我都没瞒过去,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林姨了”

    是吗

    炎拓倒不太在乎了,反正进也进来了“我哪露馅了”

    “逻辑上没问题,但情感上说服不了人。那本日记本我后来看了,连我这个外人看到最后还滴了两滴眼泪呢,你作为亲儿子,真能一点都不动容”

    她嗤笑一声“也就熊黑这样脑子里塞肉的能放你过关了,你也不想想,日记本的事真能糊弄过去,为什么还把你关着呢最初林姨让我注意你的时候,我就问过她,是不是怀疑你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炎拓很平静“怎么说”

    “她说,如果你怀疑一个人,想消除疑虑,最好就是杀掉,赚个心安。如果舍不得杀,那就赶在他背叛之前关起来,这样,他就永远不会背叛了,还是那个乖儿子她笃定你背叛她了,只是没想到,关了你之后,事情还能推进。”

    炎拓微笑“这就是有同伴的好处了。”

    冯蜜冷哼一声“有了又怎么样事情是你们合伙做的,只你一个人受罪,怎么没见他们来帮你分担呢”

    炎拓没吭声,剥了一瓣桔肉送进嘴里抿住,奢侈地满足了一把味蕾,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她“几号了”

    冯蜜说“再有十多天,就过年了。”

    炎拓有点恍惚。

    居然这么快,他失去自由的那天,跨年都还有好几天呢,转眼间,就要过年了。

    他说“那过年的时候,我能吃上一顿饺子吗”

    冯蜜看了他一会,觉得既心酸又好笑“你还要吃饺子有意义吗”

    炎拓说“有啊,过年嘛。”

    说着,指了指袋子里的桔子“这次我一定要忍住,留一个桔子到过年。如果那天有饺子,又有桔子,那这年,过得还不算太坏。”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周身一紧“你知道这下头有东西吗”

    冯蜜没明白“有东西”

    炎拓说“就你来之前不久,有个东西在这儿,又撞又抓,眼睛绿莹莹的。”

    冯蜜哦了一声“它啊,019号,名字我们都起好了,叫尤鹏。”

    019号

    炎拓心头一凛狗牙应该是018号,后来废了,这是又将有新的顶上了

    “他有血囊吗”

    冯蜜低头看他,眼神玩味“有,正在选,毕竟我们一下子丢了好几个同伴,急需补充。”

    炎拓的目光冷下来。

    他居然会觉得见到冯蜜是件好事,不是,它们永远是它们。

    “这是哪儿”

    冯蜜失笑“林姨没说错你,你都这样了,还想着穷打听呢”

    她环视了一回洞穴“别管是哪儿了,反正,你的朋友找不到这。”

    炎拓换了话题“林林喜柔说,你们其实是人。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魔就是类似于蚂蚱或者刚019号那模样吧,紧接着,你们又恢复到人的样子,蚂蚱却没有,我想来想去,缠头军不可能给蚂蚱准备血囊,蚂蚱之所以恢复不了,差的就是血囊血囊到底是怎么用的”

    冯蜜反问他“你说呢你这么聪明,这些年又一直在东找西查,你是什么想法”

    炎拓笑了笑“很早之前有一次,我偷着进了农场地下二层,撞见一些事。当时很不理解,但现在回想,能理出不少头绪。”

    “那个时候,熊黑整治的应该是吴兴邦的血囊,也就是许安妮的父亲。那个人一直讨饶,然后被熊黑大棒棰击,林喜柔在一边提醒说,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也还是那次,我在农场发现了几个迷你塑料大棚,其中一个里头有个中年女人,被惊动抬起了身,后背上有无数道粘丝,一直伸进土壤里。”

    “你们有个词叫脱根,学过生物的都知道,植物靠根养分。我在想,血囊是不是可以看作是块状的根,塑料大棚里的那个女人,身底下的土里,其实还埋着人,亦即血囊。无数根粘丝,就是无数张嘴,吞噬血囊,供养地枭。”

    人是被活埋在土里的,不能打死,死了就没活性了,所以要“留口气”,和上头的地枭“长在一起”,一个不断输出、枯竭、萎缩,一个持久摄入、壮大、新生。

    冯蜜的脸慢慢僵住,想笑一下以掩饰,却笑不出来“炎拓,人应该适当糊涂点,真相不好看,非得把那层遮羞罩给扯了,多尴尬啊,这还怎么做朋友”

    炎拓说“咱们的关系,本来就尴尬,朋友什么的,是你以为可以做,其实永远做不成。”

    冯蜜沉默了很久,末了苦笑“行吧,这也是一早就注定的,上古的时候,咱们的祖辈就是对头,如今到了我们,还是对头。”

    上古的时候

    怎么说着说着,扯到上古时候了

    炎拓脱口问了句“什么上古什么祖辈”

    冯蜜没回答,她倒退着走,手里的那束光也渐离渐远“炎拓,将来咱们要是正面对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做个约定吧不管是你弄死我,还是我弄死你,都手快点,别让对方太难捱。”

    聂九罗复健回来,卢姐刚给她开了大门就嚷嚷起来“看,我说多喝汤没错吧,都好了。”

    好什么好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去除了外固定,医生说,要开始做一些轻度力量训练了,老不动也不行,不然,会引起静脉血栓不说,胳膊一边粗一边细就难看了。”

    她边说边往院子里走,卢姐关上院门“现在开始啊,我要给你全面补充营养了,网上说骨折前期多喝骨头汤是促进骨痂生长的,后期就得均衡啦。”

    受伤以来,卢姐的骨汤理论日渐扎实,聂九罗听得都快会背了,她正想敷衍一句什么,目光忽然落到了院子角落里那棵白梅上。

    这棵白梅颇为轰轰烈烈地盛放了一阵子,而今,跟她进入骨折中后期一样,也进入了后花期渐渐不再有花萼新绽了,偶尔路过,会看到树下落了一层梅瓣。

    聂九罗不觉打了个寒噤。

    都这么久了,炎拓还是没消息,医生说,所谓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并不是指一百天就好全了骨髓腔再通、恢复原状,少说也得一两年。

    一两年,会不会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找到炎拓

    她那因为去除了外固定而略感欣喜的心情瞬间就冻上了,一声不吭地上了楼,坐到了工作台边。

    小院的定制已经有模有样,胎体的房舍、窗扇、人物都已经就位,只不过色还都是裸的,留待最后一起着色。

    这两天,她在做白梅树,通常的做法是做出茎干、然后拿粉白色点出梅花就可以,但她执拗地要给自己找事,决定主要的梅朵得是塑出来的。

    这是个无比精细的活,泥片得擀到纸片一样薄,用最细的笔描线、最小号的塑刀切形,有时候,还得借助放大镜常常是伏案很久抬头,脖颈跟铁石一样僵硬。

    实在找不到炎拓,做点跟他相关的事也是好的。

    聂九罗拿起持梅花的小人看,笑得可真乐呵,从前,她一对着它就想笑,现在不了,看得越多越失落。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聂九罗把小人放下,顿了会,又伸出手指把它戳得朝向另一侧。

    是卢姐给她送汤来了。

    这次是水鱼汤,汤色奶白,很鲜香。

    聂九罗低头舀起一匙羹往嘴里送。

    卢姐立在边上,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小人像,这阵子,聂九罗心情不好,网上老说低气压低气压,这话是真的往她身边一站,老压抑了。

    卢姐一时没忍住“你和那个炎拓啊,是不是分手了啊”

    聂九罗差点被汤给呛了,她扔匙入碗,抬头看卢姐“我和炎拓都没在一起过,怎么就扯到分手了”

    卢姐指梅花小人像“那你天天把人家小像放桌台上。”

    聂九罗不干,她指向身前的小院,院子里,有个卢姐坐在小马扎上理葱的小像“我还把你天天放桌台上呢,我也跟你好了”

    卢姐笑“扯我不对了啊,扯我是不是心虚你这放个小伙子,跟放个老婆子,能一样吗”

    聂九罗说“我就是”

    她忽然懒得辩解什么了,低声说了句“对他有好感。”

    卢姐一针见血“这就对了嘛,哪对男女不是从好感开始的先是有好感,然后今天吃个饭,明天拉个手,不就处朋友了吗这炎拓不应该啊,他怎么不约你出去呢”

    聂九罗沉默了一会,说“忙吧。”

    她也想他来约她出去啊,什么时候都可以。

    卢姐一看这场景,就觉得没戏了谁还不是过来人来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种事儿,自古以来就多了去了,你聪明,你漂亮,你一百样好,也未必能得到人家的心啊。

    忙只是借口。

    没戏了,怪自己嘴快,戳弄得人伤心了。

    卢姐装着厨房还有事忙,摇着头叹着气,下楼去了。

    聂九罗坐了会,也无心喝汤了,她推开汤碗,左手从桌面上的炼泥里揪了一块下来,攥在掌心慢慢揉软这个力道,胳膊好像还能支撑。

    正试着力,手机响了。

    聂九罗拿起了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她随手揿了接听“喂”

    那头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聂九罗小姐吗我是林伶。”

    林伶

    聂九罗止了手上的动作,不觉坐直了身子。

    林伶的事她知道,前一阵子,邢深给她打电话说,林伶想住到刘长喜那去这是林伶自己的决定,聂九罗不好干涉,只是建议说,先不忙送过去,最好观察一下刘长喜那头,确认安全了再说。

    算算日子,现在应该是住过去了。

    果然,林伶小心翼翼“我住到长喜叔这儿了,他人很好,我跟他聊天,才知道你也在这住过。”

    聂九罗嗯了一声。

    林伶有点尴尬,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聂九罗这个名字,她很早就知道了,那时候,真以为她只是炎拓的露水情缘。

    听长喜叔说,聂九罗在这儿养伤的时候,炎拓甚至来陪过夜关系都这么好了吗炎拓瞒得可真紧啊,半点口风都没露。

    林伶很是失落,有一种自己并不太了解炎拓的感觉,还有一种被开除出了炎拓亲密朋友圈的感觉。

    她迟疑了会“炎拓还没失踪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他聊天,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如果出事怎么办。当时他说,如果他出事了,可以找一个人给他帮忙,但具体是谁,他没说。”

    “聂小姐,我猜,这个人应该是你吧。”

    那一头,聂九罗好像轻轻笑了一下,没说话。

    林伶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她声音发抖“聂小姐,炎拓这么久都没消息,一定一定是出事了,你想想办法吧。”

    她哆嗦着抓起纸巾擦眼泪“聂小姐,我是很没用,我一直靠他。你事业做得好,一定很有主意,你帮帮他吧。”

    泪眼模糊中,她听到听筒里传来聂九罗的声音。

    “我很想帮他,也一直在找,可是实在没线索。林喜柔一伙人像蒸发了一样,邢深救你可以避开监控,她想消失也同样可以,消失了之后易装或者换车出行,这要怎么找呢我们一直想通过换人钓她出来,可是她很精,几次都临时取消了。”

    “或者林伶,你可以帮我,你在林喜柔身边生活了那么多年,听说过她有什么窝点吗只要是你记得的,都可以给我。”

    窝点

    林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嗫嚅着说了句“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