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76. 二十九岁的冬天 。

作品:《夺嫡不如当神医[清穿]

    若是将府库亏空这件事比作大清这片海面上又起的风浪, 八爷的应对就像是一艘稳稳当当延续着自身既有速度和轨迹的大船,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应对着狂风暴雨,与那一众如临大敌或如丧考妣的小舢板形成鲜明对比。但有人既不是大船也不是舢板, 而是仿佛闻到了腥味的鲨鱼一般迫不及待地朝着风暴的中心急游而去。

    四阿哥雍亲王主动请缨,揽下了追缴府库亏空的任务。当他在朝堂上向众人投出严肃的眼神时,那一刻,在许多人的心里, 四王爷就是一条露出森森巨齿的大白鲨。

    “这可是件得罪人的差事。”雍亲王回到府邸书房后, 一直就呆在那儿的老十三如此评说道。

    这位曾经康熙面前的宠儿如今已经不上朝站班了。刚废太子那段时间十三在圈禁自不必说, 然而太子都复立当偶人许久了, 老十三依旧没有获得任何差事。逢年过节兄弟们一道去给皇帝老爹请安的时候,康熙朝他点点头;再就是亲妹妹十公主生产的时候, 康熙让老十三好生关照公主,除了这两桩事外,皇帝像是没有他这个儿子似的。

    皇子阿哥多少是要面子的,于是老四对外就说老十三在养病。嗯,哪怕十三爷的骨结核已经痊愈了,甚至能健步如飞地练几招,对外也是在养病的。不然怎么说呢老皇帝被儿子扒掉了遮羞布,所以一直当老十三是个透明人

    因为“养病”没有上朝站班的十三爷, 听闻四大爷的举动后虽然表达了担忧, 但并无惊讶之意。显然四大爷要查亏空,并不是热血上头临时起意。

    “银票都备好了吗”四大爷问。

    “王府几乎没修缮,就攒着银票呢。再加上各处庄子、铺子拢一拢, 四十万两是有的。”十三爷说。这还只是两家账面上的现银,压箱底的银子、各种珠宝首饰古董字画闲置家具都还没动,由此可见康熙朝皇子的富庶。

    而能在如此进项的前提下还把自己家花得没钱的, 在园林和王府的土木工程中烧了多少银子也可以想象一二了。

    “你之前从国库借了六千两,先抵上。年家父子几人加起来差不多有三万五千两,但他们家乖觉,自个儿会还,我估计最多一万两的缺口。福晋的两个弟弟却是不争气的,就那点官职也敢借到四万两银子若我不给他们备上,他们没准会来一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田文镜李卫”四爷数完了兄弟数姻亲,数完姻亲数门人。他竟是做好了替自己人换全款的准备。

    最后,四十万两银子竟然只够给四爷的门下人缓缓欠款的。“不够做人情了啊。”

    攘外必先安内。正如十三所说,催债不是一件容易办的差事。这是与所有人为敌,而这所有人中包括“自己人”。四大爷首先需要避免的,就是后院起火,若是他自己的姻亲门客都不还亏空,他又有什么底气去让旁人还呢他又哪来的人手去帮他追缴欠款呢

    对自己人必须要大方啊。上来就是“你们欠国库的钱,四爷都替你们还了。以后干干净净做官,不要再朝国库伸手了”,十个人里面得有十一个承他的情啊。乖觉的,比如年家,比如福晋,肯定也会主动掏一些银子出来;不乖觉的,或者真没钱的,那至少面上也得“唯四爷马首是瞻”,不在追债大义上给他惹麻烦。

    但是仅仅团结自己人是不够的,还得去撬动最难啃的那几块骨头。满洲老姓,王爷贝勒,一个个富得流油,然而也是借债借最狠的。但你要是去讨债吧,人就开始哭他们那为了大清立国而战死沙场的老祖宗,这你要怎么办

    “家里珍珠用斗量,黄金为床玉作马,还说缺钱这次必得让他们吐出些肉来”四大爷一拍桌子。他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为了凑银子本来该好好修缮一番的新府邸也没有修缮,还委屈着女人孩子呢。给自己人还债收买他们的忠心也就罢了,算投资,替什么钮钴禄、佟佳、瓜尔佳还钱算怎么一回事呢他四大爷是铸币的炉子还是冤大头啊

    “先不说满洲大族,就是亲生的兄弟,也够呛的。”十三爷比出一个大拇指,“这位死了前头福晋后铺子庄子就经营不好了;后来被圈,平白丢了差事和赏赐;又添了好些孩子;最年长的孩子也到了要银子成婚的年纪。进项少出项多的,欠国库这许多,不典卖家产他还不起。”

    不用十三爷说,四爷也没指望直郡王能还钱。但偏偏他还是直郡王,联络着一大票满洲勋贵,最后保不齐会有人跳出来说“看看直郡王都欠着国库十几万两银子呢,咱们这几百几千的,还不够人家塞牙缝”。想想都觉得头大。

    十三爷竖起两根手指“太子欠国库的估计得有二十万两。”猜猜太子会不会主动还钱这简直送分题好吧。只怕在那位爷心里国库就是他的钱袋子。即便现在不是,等他登基了也是。哪怕现在太子对自己能否顺利登基要打一百个问号,面子还是要撑住的好吧不然党羽们会怎么看他太子还国库银子了,太子给雍亲王低头了太子不觉得自己将来能登基了不管哪一种猜测都是太子不乐意见的。

    同样的问题也会出现在其他有资格夺嫡的兄弟身上。没有人想显得自己低四阿哥一头,也没有人想为四阿哥的功绩添砖加瓦,或者说,想故意使坏看他在康熙爷跟前出丑的才是大多数。至于没有夺嫡资格的兄弟说实话,他们自己也过得紧巴巴的。

    “老五、老七可以劝说一二,但其他的”看看老三修他的风雅园林欠下的二十四万,看看老十不知道买什么古董欠下的十五万,就连以前没看出来生活奢靡的老十二都欠了八万。哦,还有四大爷那怨种亲弟弟老十四,欠九万是德妃塞给他的私房钱都不够花了吗

    这已经不仅仅是兄弟们为了看他笑话而死咬着不还钱的问题了,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真的没法在短时间内拿出这么大一笔钱。

    相比之下,同样欠了国库十万两的老九还没有那么让四大爷头疼,因为四大爷知道,等到年底北境商行和南洋商行的利润进京,九爷手里会立马拥有足够还清亏空的现银。只要催债就行了,大不了跟老九对骂。

    前方困难重重,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四爷先去做了他能做的事情,挨个安抚门人和近亲,写信、吃饭、开会、造势马上京里就知道,有人主动去户部还钱了,只是大都是跟四爷有从属关系的低级官员。欠款大户们,包括勋贵和黄带子、红带子,一个个还在观望。

    四大爷试着从孝懿皇后的香火情出发去游说佟家,却依旧铩羽而归。老狐狸佟国维抠抠索索拿了两千两的银票出来,还好一阵哭穷。

    就在这最艰难的时候,八爷带着一双儿女来敲门了。

    四大爷自然是将八爷父子父女三人当贵客招待,开了正堂摆了茶水点心。茶水是八爷一向喜爱的小山正种;点心则是以南方贡品为原材料制成的银耳椰浆糕。

    八爷靠在黄花梨的官帽椅中,抿了口青瓷茶盏中的红茶,茶香很是浓郁,入口回甘。四哥也是个精致人,一瞬间,八爷脑海中划过曾经的皇贵妃佟佳氏的影子。但下一秒,这一闪而逝的思绪就不见了。

    两人就茶具和茶叶客套了两句,十三爷也跟着寒暄。

    而后四爷就问道“八弟是来给户部还钱的吗”

    他自认为这么说很不客气了,不过老八竟然顺着就接了下来。“正是来还钱的。”他靠在椅子里笑,手上还端着茶。只是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景君格格落落大方地上前几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大气了。四爷心中赞叹一句,经过上回弘晖的事情,他跟景君已经很熟悉了,如今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信封,还顺手揉了一把她脑袋上的小两把头。

    信封里是两张银票,各一万两。

    “八弟爽快”四大爷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转而变成了真心实意的喜悦。不管老八是不是有旁的考虑,只要他能还钱,就能带动其他人,他的差事就能推进。

    八爷看着老四满眼都是银子的样子,心道小系统所说的“抄家皇帝”诚不我欺。贪国家银子不还的,在四哥这里都要被记小黑本。唉,老九那家伙还欠了十万两银子的亏空没还呢。

    “胤禟最近手头紧,他让我给四哥求情,宽限一二,到了下个月商队回来他就能全补上了。”

    八爷这么说完,景君格格就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信封。这回是北境商行的兑票,五万两的。但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这五万两不是老九拿出来的,而是八爷替老九出的。

    “还有大哥那边,应该账上确实有缺口的。总不能去动两位大嫂的嫁妆,那样皇家脸上不好看。我送了些银票给惠妃娘娘。”老大又跟老九不同。九爷是八爷的脑残粉,八爷替他还钱,他只会更快地掏钱出来;但老大跟老八的关系已经疏远了,老八说话他也不听劝,只有惠妃娘娘孝道压下去,他才可能还钱。

    一带二,老八好大的诚意。且以老八的脾气,他的门人若有还不上的,可能还得他来买单。如此一来老八的经济状况应该就跟他老四差不多了,公账中的银子花得七七八八。相当于用自己一家的银子填了许多家的亏空。若不是他知道老八不是他的下属,他差点要幻视这是老十三了。

    “八弟”四爷是真的感动了,这说是鼎力相助都不为过了吧

    “唉,我也是为了惠妃娘娘和小九。”

    跟大公无私的一比,旁的兄弟就越发显得不是东西了。想到老九那个奢侈的奸商,四大爷的嘴角微微下撇。“我就想不明白,他也是正儿八经的理藩院大臣,在藩国属臣跟前人五人六的,怎么家里就修成那副暴发户的样子”

    十三爷轻轻咳了一声。

    四大爷闷闷不乐地结束了他对老九的一万句吐槽。

    “人有些小缺点,只要不违法不害人,也就随他去吧。”八爷还是那副万事不过心的温柔模样,“四哥大人有大量,抬抬手莫要去唠叨他了。”

    四大爷轻嗤一声“我自讨没趣,去教导他我宁愿多给侄子侄女讲几句,还能得他们叫我几声四伯呢。”

    得了老八这么大的人情,四大爷看熊孩子弘晏都是眉清目秀一小金童了,更何况是全程站得稳稳当当的景君格格呢大人说话的时候,她就站在阿玛的椅子边上,没有摇晃身体,也没有东摸摸西蹭蹭,这份定力,在这个岁数的孩子身上属实罕见。

    “景丫头知道银票是什么吗”四爷逗景君道,“知道两万两是多少钱吗”

    这种基础问题,难得倒道光皇帝,可难不倒景君格格。“阿玛和硕亲王,一年俸禄就是一万两,另有禄米一万斛。”

    “啊呀,那两万两就是你们家两年的收入了。接下来要过得紧巴巴的了。你舍得吗”

    景君小手指指点点“四伯不要骗小孩了。第一,我们家还有田庄铺子,每年宫里也有赏赐,不会饿死。谁家又是只靠俸禄过日子的第二,这两万两,是借的,本就不是我们家的啊”

    “好”十三爷替小丫头鼓掌。

    四爷也手拍大腿,满脸笑容。“好一句本就不是我的朝中有些人,看得还不如景君一个小孩子明白呢。从国库拿了钱,便以为是自家的了。现在让他们吐出来,一个个跟割肉似的。”

    但这就是人性,而能克服人性的,才尤为可贵。四爷把小景君抱在膝上,问她有没有想吃的糕点,由着她点单,又极力请她留下来吃午饭。

    “等用完午膳,让弘晖哥哥陪你挑一套瓷器去。你上回不是喜欢弘晖那个霁红色的笔洗吗这回又有一批瓷器送来,裂片的不裂片的都有,好几种颜色。且这会儿外头风大,路上吹着你,等午后风小一些再走吧。”

    如今已经快入冬了,沙尘暴虽然已经过去,但天空依旧是脏兮兮的,脏,且冷,是北京城很难看的光景。各家的孩子都鲜少出门的,怕见风,或是吸入了什么脏东西。如八爷这样带着两个孩子走动的实在少见。

    景君再次展现了她良好的家教,在新瓷器的诱惑之下,她没有满口应下,而是转头去看八爷。

    八爷颔首,他帮了老四一个大忙,拿他一些好瓷器不算什么。老四名下有两处瓷器窑的,产的纯色青瓷很是绝品。

    景君这才喜笑颜开,甜甜地喊了一句“谢谢四伯。”

    在景君跟四大爷互动的时候,弘晏则是被十三爷抱在榻上。十三爷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的河工,动手能力很强,平日里也给自己的几个孩子做鲁班锁和七巧板玩。弘晏周围就堆了几个立体的七巧板,中间还有机关连着,可以转动关节,变成各种鸟兽虫鱼和文字器物的样子。

    弘晏虽然已经在八爷跟前暴露了自己是个假小孩的事实,但他好像对这些玩具还挺感兴趣的。拿起一个研究了两下,就把其中一个的转动关节给掰了下来弘晏的手劲是真的大等研究清楚了里面的构造,他就丢下了这个,转而去祸祸下一个。

    从外在表现来说,就仿佛普通的熊孩子一个。

    他成功地迷惑了对他了解不深的四阿哥。等八爷一行离开后,老四还跟老十三说“弘晏话少好像是真的,我记得景君在弘晏这个岁数的时候,说话背诗已经像个成人一样了。”

    十三爷“皇上说弘晏聪明,总是有他聪明的地方的。我看他拆鲁班锁就很有章法。”

    四爷被说服了“这倒也是。八弟和八弟妹都是灵秀人物,他家教又好,怎么会养出愚钝的孩子呢”

    若这番话让弘晏知道,这小魔星肯定会翻白眼。“四伯你先担心一下自家孩子吧。”弘晏不愚钝,弘晏反过来觉得弘晖不够聪明。

    弘晖带着景君在那儿挑瓷器的时候,弘晏就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听壁角。

    “额娘最近愁得吃不下饭。”弘晖说,“原本她只担心两个舅舅欠下的亏空,凑一凑也不是不能解决。但没想到阿玛揽了追缴亏空的差事,得罪了许多人,唉。你是不知道,前一阵,家里都是上门求情的人。额娘光是把她们挡回去就精疲力尽了,就这还要被人在背后骂。”

    弘晏听到这里就皱了皱眉头。

    他家姐姐是朵小解语花,只缓缓地安慰堂哥“夫妻一体,四婶肯定是支持四伯,才做这些的。弘晖哥哥也得支持四婶才是。”

    “我就是心疼额娘,唉。”

    弘晏连忙低下头去,免得他翻白眼的时候被人看到。如果这是他自家弟弟,他一个巴掌就上去了。“心疼有屁用,你倒是挡在你娘面前将那些人赶走啊。别说什么十多岁的男孩跟太太夫人说话不体面,皇家皇家人要什么脸面脸面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且大清是家天下。这些人欠国库的银子,就是欠爱新觉罗家的银子。搞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国库空了亡国的时候,那些什么大臣勋贵还能改换门庭,姓爱新觉罗的可是有被斩草除根的风险啊没看到我爹一个夺嫡竞争对手都大出血帮忙了吗怎么你这个老四亲儿子还一副我爹不该揽这个麻烦事的样子呢”

    弘晏在心里骂骂咧咧了两个时辰,等回到家里,他已经没什么想吐槽的了。尊贵之人的话,向来是不说两遍的,哪怕第一遍没有说出口。

    变得心平气和的弘晏很客观地跟八爷评价一整件事情。“雍亲王是个当太子的有力人选。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已经封亲王,门人势力已经稳固,再结交更多的臣子难免有结党的嫌疑,会引起上头的不满。那此时接一些得罪人的差事也无伤大雅,反正他能罩住自己人,还能借此规训他们的操守,拿捏他们的把柄,收获他们的感激。他选择追缴国库亏空一事,既是向下立威,也是向上表明志向。他是能干实事的,他是知道自家天下利益所系的,皇帝看到这一条,就有可能选他。相比这些好处,得罪一些人完全值得。

    “他的行为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阿玛。作为同样的和硕亲王,夺嫡备选,你应该阻挠他,而不是花了许多银子替他人凑功劳。”

    八爷在弘晏的脑袋瓜上弹了一下。“但你也说过,国库安全是大义所在。只有大清在,才有我们家的荣华富贵,大清不在了,你我的黄带子不过是一条破布。追回欠款也是我心里愿意的事,怎么能算是给他人凑功劳呢”

    “但是没人念你的好”

    “弘晏,争权为了治国,还是治国为了争权”

    弘晏愣了愣。

    “夺嫡,岂是如此不便之物”若是为了夺嫡,就要把国家敲骨吸髓,遗祸百年,那这个嫡,不夺也罢。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