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咎出了一口恶气,顿觉神清气爽,挑眉戏谑地看着一脸怔然、喜怒不显的焚莲。

    神情傲慢矜贵,毫不掩饰眉眼盈盈处的笑里藏刀。

    焚莲沉静内敛地看着他,忽然认真地说“无咎小僧不欺负你。”

    晏无咎微微偏着头看他,缓缓眨眼,三分不解“嗯”

    什么意思他不是已经说了,是骗他的吗

    “纵使什么也不记得,檀越主对小僧笑的时候,就像被花刺微微扎着的时候一样,心中酸酸的疼。心里想到你身边去,身体却截然相反。心如猿猴,身如石马。小僧觉得,不止是因为毒。”

    焚莲唇角微微抿成直线,认真地说“我认识你的,一定认识。”

    那眼神专注得有些偏执冷锐。

    晏无咎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由浓转淡,眨着眼探究地看着他。

    啧,这秃驴每回见他都看不顺眼,原来是不折腾他心里就不舒服吗

    他知道自己一贯招人恨,倒也不是很意外。

    晏无咎轻佻地扬了扬唇,嘲讽回敬他“真巧,我一见大师,心口也梗得难受呢。”

    “小僧虽然不知檀越主哪句是真心,哪句是气话。小僧现在,心里也是欢喜的。”

    一直相看两相厌人,突然说跟他说欢喜

    欢喜被他嘲讽吗看来是真傻了,这秃驴眼睛生在天上呢,一朝傻乎乎的还挺有趣的。

    晏无咎眼里又禁不住盈满笑意,撑着下巴好奇地看着他,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傻话来。

    他这样一笑,焚莲线条冷厉禁欲的面容也微微柔和了些许。

    “小僧是出家人,不该心有杂念。可是,檀越主方才说结缘五百年,说带着小僧一起走的时候小僧心里真的很高兴。我不会欺负你的,我”

    焚莲潜意识觉得,自己或许并不是什么温柔慈悲的人,很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人。

    心下却记得,在这个人面前的时候,绝不能这样。

    “无咎”他喉结微微一动,“小僧做过的每一件让你不高兴的事情,都愿意重新改过。你若还生气,若要骗我,便骗。我都信。”

    那些话不知从他心底的哪处而起,一腔热血那般不管不顾的说出来,自尊骄傲都顾不得去想。只是看见了这个人,便像是葵花向日积攒了很久的辉光,只等有一日能像现在这样倾洒出来,说给这个人听到。

    也许,在无数寂静无人的夜里,有个人望着某扇窗户里的灯火,将这样的话默默练习了很久很久。

    只是见了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就像天亮以后,露水会消失不见。

    晏无咎脑子里混沌模糊,眨着眼睛看着他,又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气闷还是嘲笑。

    “和尚你你现在几岁”

    若真智障成了个小朋友,晏无咎再阴险记仇,也不会这么不挑的。

    焚莲站着不动,静静看着他,眉目像檀香浸染一般疏淡沉静,眼神却似月光湛然不散。

    他双手合十,掌心是那朵晏无咎所赠的半开的荼蘼,低声轻轻道一声“阿弥陀佛。”

    宝相庄严,出尘禁欲,却五蕴不清,六根不净。

    晏无咎怔怔地看着他。

    从上次梦见他,晏无咎就发现了,焚莲生得很好看,只是往日威重凌人,让人留意不到他的相貌。

    用那句著名的话来形容,大概就是话少面瘫表情冷,眉目犀利刻骨刀。

    这人当和尚真是可惜了。

    晏无咎回过神来,似笑非笑。

    若是一般人,看在他傻了的份上,也就算了。

    但晏无咎铁石心肠,没心没肺,绝不会忘记雪上加霜,再补一刀。

    毕竟万一很快对方就恢复正常了,岂不是白白错过这次报复的机会得抓紧时间作死。

    “现在知道错了我想想看我们从哪里开始算账的好,毕竟你欺负我的事情太多了。”

    想起那记了满满一册子的仇,晏无咎就笑里全是刀,一点笑也藏不住“比如仗着我的武功不如你,大半晚上不睡变着花样让我在这里罚站,认不认”

    焚莲思索了一下,认真说“虽然小僧不明白是何缘由,但檀越主若是不高兴,也可以原样罚小僧的。这里风景很好,小僧还可以替你看着院落里的花木。这样很好。”

    认错态度果然很不错,晏无咎看他又小小顺眼了一点。

    转念一想,不能这么没有原则,这么随随便便就被他软化。

    这秃驴现在越好说话,等他醒了反弹的就越是厉害。得抓紧时间,及时快乐。

    晏无咎极力回忆了一下,对焚莲最坏的印象,恶狠狠地说“记不记得,汜水河畔第一次见面,你掐着我的脖子”

    焚莲目光一阵茫然失神,一瞬凌乱矛盾的画面交杂闪过漫天的槐花晏无咎的脸与此刻极其相似的矜傲凶狠的表情。

    他抹去晏无咎脸上的花露他毫不顾忌的吮咬晏无咎的唇他替晏无咎抚平领口他毫不在意撕扯晏无咎的衣物他逃走了他俯下身

    意识陷入虚虚实实的恍惚里,仿佛无数刀光剑影凌迟,只要想要看清就一齐刺向他的脑子。

    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伸出手,想告诉那个人,他从来没想让他不开心。他只想保护他的。

    身体里另一个他却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用冷漠的声音告诫他

    不能靠近他,你存在就会伤害他。你身体有毒,碰到就又会害死他。

    “我会、害你。别靠近不能靠近”

    晏无咎看着这和尚突然之间面容苍白,像是受了极大的冲击,血线溢出来,摇摇晃晃地后退,靠在那株荼蘼树上,一点也不在意满枝的软刺,只是反复呢喃着同样的话。

    唯独一双暗沉的眼睛,深深地一眨不眨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像是恶犬盯住它的禁脔。

    焚莲皮肤刺破的地方,却源源不断生出透明的枝蔓来,转瞬吸食了这星星点点的血色,那月白僧衣上便开满这纤细的淡如粉色的彼岸花。

    仿佛月色化作花枝疯长,吞了那和尚。

    场景妖冶又吊诡。

    晏无咎不由吃了一惊,无意识皱起眉头。

    “喂,和尚你没事”

    他跳下栏杆,想要伸手拉起那又疯又傻的和尚。

    “别过来就站在那里别动,求你,至少这一次听我的话。”

    焚莲的目光放空恍惚起来,像是发热说着的呓语胡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我心里空落落的。方才,无咎说我们是情人,我心里下意识很欢喜。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并不懂得该如何待你。”

    “我想知道,我们从前是如何亲近相爱的。我问你可是无咎的话,却只说到我做错事,叫你失望了。”

    “我们过往究竟如何相处,如何是一对情人,你半句都没有提。”

    焚莲垂下头,失焦的目光艰难对准晏无咎的脸,那张脸和过往任何时候一样,冷厉淡漠,苍白沉郁,毫无痛苦之色。

    他轻轻地,执著地说“你方才说骗我的话,是骗人的我们其实是一对的,只是,我愚蠢做错了事,你不想再见我了。不是、不是从未有过关系。有过的,有过的,有过”

    晏无咎皱眉,惊讶地看着他身上不断出现的白色藤蔓和花纹,面容冷硬微怒“先从花树上出来别以为你傻了我就不计较了,你弄得满身血,这鬼东西就不停长,你愿意作死我管不着,别伤我的眼睛。”

    焚莲扶着带刺的树枝,细小的藤蔓和“花”便往他的手上开去。他摇摇晃晃地想要往外走,却并不能支撑站稳住。

    晏无咎看不过眼,脱下孔雀蓝的锦衣,缠在手上,一语不发去拉他。

    焚莲顿时露出惊慌的表情,转瞬运起轻功往廊檐上飞去,中途气血一滞摔倒在长廊上,留下一地被内力震碎的粉白冰晶。

    晏无咎又气又笑。

    也不管赤脚踩在院子里了,径直走上台阶,将脱下来的锦衣扔在地上,随意蹭了蹭脚上沾染的一二泥土。

    这样做的时候,他面上一直臭着脸,目光冷冷地看着狼狈靠坐在墙上的焚莲。

    焚莲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淡淡道“不能碰,只要身体有受到一点外伤,这东西三寸内就能缠上你。不要紧的,等到天亮就好了。”

    他除了嘴唇略略苍白,脸上没有一滴汗,神情平静至极,看不出丝毫痛苦不适。

    然而,刚才那通没头没尾的胡话一出,谁能信他真的毫发无伤,而不是脑子都被毒傻了。

    晏无咎隔着远三寸远蹲下来“这东西有多毒会死人吗记不记得谁给你种下的”

    “不记得,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了。”焚莲睁开眼,“天亮以后找个隐蔽的地方,把我藏起来。若是有人来问话,你要小心。”

    晏无咎笑得轻佻又狠厉“你放心,若是你仇家找来,我立刻替他们带路。”

    焚莲看着他,忽然抿唇淡淡笑了“这样也好。你务必记得。”

    说完,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只是,唇角的微弱的弧度一直没有消失。不辨喜怒,不知怅惘。

    晏无咎的手指虚空点点他“到时候我把人带来,你毁尸灭迹的时候利落点,有你往日里欺压我一半凶残就够了。”

    说完,他起身走回房间,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迷迷糊糊的时候,焚莲身上被丢了一床被子。

    有人打个哈欠,没好气地说“明天起来你若是死了,我就地挖个坑把你埋了,你若变成鬼,可千万记得,别夜里出来扰人清梦。”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死了,那就是鬼和尚和无咎少爷的人鬼情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