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枫从贺兰凛那里回来, 逡巡了一下没有看到晏无咎的身影, 问闲聊的人“人呢”

    有人朝湖边抬了抬下巴,感叹道“现在的新人真是厉害。果然是贺兰大人点头放进来的人, 我居然当真以为是看在瑾少爷的面上。”

    木枫板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径直朝着湖边走去。

    湖边的唐风亭台内, 晏无咎双腿交叠平放在长椅上, 背靠着亭柱, 微微侧着脸朝着湖面那一边, 不知道是在看风景出神,还是睡着了。

    木枫一走进, 晏无咎便准确地回眸看来, 那目光纯净看不出丝毫倦怠,也没有多少热情。

    “你私自离队的事, 贺兰大人不知道。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奉了我的命令。”木枫平静地说, “你去做了什么”

    晏无咎失笑,缓缓眨了下眼睛“为什么要瞒旭王的恩人死了,总要有个怀疑的人选。否则,他们迟早会联想到龙鳞卫。怎么看,也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了, 不是吗既然如此,自然是该找个合适的目击证人。”

    果然是只要片刻不看着,就会闯下弥天大祸的人。

    木枫沉默不语,半响“龙鳞卫的身份不能暴露, 你现在没有官身也没有背景,姓马的活着是个滚刀肉,死了确实一名不文。但是别忘了,旭王既然用他掩人耳目,私下勾连百官活动,他出了事,旭王那里一定会确保没有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泄露出去。所以,会想尽一切办法,灭口。”

    晏无咎微笑,笑容没有到达眉眼“我知道。”

    木枫冷静地说“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想到后果怎么处理吗”

    “想过啊。”晏无咎笑容漫上些许绚烂来,不慌不忙,“如果你是旭王,你会相信一个肆无忌惮灭了王爷救命恩人满门,还大摇大摆留在案发现场,这样一个嚣张狂妄之辈,是个普普通通的无名之辈还是相信,他的背后另有倚仗”

    木枫眸光锐利,片刻之前的正堂上,贺兰凛对晏无咎的评断在耳边浮现。

    晏无咎长眉略挑,三分浅笑作十二分的绚烂,矜傲又清狂“谁会是我背后的那只老虎呢崔家,副相,还是崔家和副相后面的云妃,皇帝总有一个可以用来扯这张大旗。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人前,就有的是人会替他们补全。”

    果真是,胆大妄为。

    “他们会查。”

    晏无咎失笑,眨眨眼,从容不迫“那不是更好。查出来具体的对手,摆在明面上的,不管看上去有多无坚不摧,都有的是办法可以找到弱点来逐一击溃。可若是查不出来,黑暗里未知的强敌,岂不是更可怕。”

    木枫定定地看着他,尽管他知道,这个人的话是对的,却不能欣慰赞同。

    “聪明,野心,胆识,一个人可以选择其中两个,却不能三者都占全。不然就要危险了。不是危及自身,就是危及天下。很久以前,太子被废的时候,当今是这样说的。”

    木枫板着脸说完,补充了一句“你的意思,我会转告贺兰大人。”

    晏无咎看着他的背影,笑容缓缓退去“现在,我是休沐了吗”

    木枫脚下一停,嗯了一声“一会儿封赏会下来,连升三级作从六品。不能对外显露,但危机时刻,可以报我的名字。”

    晏无咎笑容消失,面无表情的脸上无动于衷,如潮水退去,露出被笑容掩盖的凌厉清狂,还有矜傲无趣。

    他要那些做什么那些可从来都不是他的目的。

    晏无咎径直出了贺兰府。

    回了他在洛阳下榻的幽静小筑。

    夏管事看到他回来,高兴得遮掩不住“少爷你可回来了,大喜事啊,听说”

    晏无咎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夏管事忽然明白了,压抑兴奋喜色,张望了下低声道“是不是之前的银子砸对地方了”

    晏无咎隐隐一点倦怠,淡笑往里走去,温和地说“舅舅那里比起以往会受到一点冷遇,让他不要担心。最多一个月就会好了。比以前更好。”

    夏管事笑呵呵地点头,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您不回去亲自说吗”

    晏无咎笑了一下,脚下不停也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不了。以后,都不会回去了。”

    夏管事眼中迷惑,却不敢多言。

    从很久以前,在禹城季家见到这个表少爷第一面的时候,夏管事就觉得,老爷的那个外孙有些特别。金尊玉贵的,哪里都不像是商贾小官家能养出的孩子。

    十岁的小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又好看又莫名令人不安。

    其实表少爷没有对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厉声过,可是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对着他的时候,都会比以往更恭敬谨慎些许。

    做掌柜的,见过的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多了,有时候比算命的还要会看人。就是不会看,也会有一种直觉。

    夏管事依稀觉得,季家好像要走一条了不得的路子了。

    他一边出神一边招呼着下头的人“守好院子,别让人打扰少爷休息。来几个人跟我回去报信。”

    在晏无咎睡觉补眠的时候,凌晨那一把火带来的震荡,才开始真正蔓延出去。

    清苑县的监牢,西斜的金辉才初初照进那处小窗,死寂的牢房里便传来骚动的声音。

    “县太爷,县太爷”报信的人气喘吁吁,激动地抓住牢笼栏杆的手,青筋毕露,深呼吸几下,先不忙着说,先喝令狱卒,“快打开门,请晏大人出来啊。”

    晏县令略略清减几分,满头灰白的发更白了些许,惊讶又迷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无咎出了什么事”他眼底满是紧张。

    来人气息稍稍平复“晏公子的消息不知道,是老爷您大喜,那个挨千刀的泼皮被人杀了。上头大人一查,他是满嘴胡话,您是被诬告的啊。这不,加急赶紧命令给您放出来。听说还有安抚,指不得要升官的。”

    晏县令没有笑,也没有高兴,虽然这的确是件高兴的事。

    他忽然回神,抓住那人的手“今天是几号”

    问了人,他却看向监牢的墙上,被他用指甲刻下的正字。

    耳边想起当初晏无咎来的时候,对他说的话。他说,等他七天,最多不会超过十天。

    今天是第七天。

    晏县令不知道,那样天大的祸事,那个从小被宠大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是怎么办成的。

    “您快回家看看。”

    是要回去看看,妻子,岳父,还有无咎,他得赶紧去看看。

    晏家、季家的祸事似乎来得莫名其妙,去得好像也稀里糊涂。

    外面的人只道是官场波诡云谲,叹一句时运不济,又祸兮福所倚。

    只有事态中心的人才知道里面不可言说的博弈交锋。

    冉珩自然不会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他看见杀人放火的凶手就是晏清都。但那么大的火势,那姓马的得势之后那般猖狂样,却一夕化作焦土。总有些时刻关注着他的人,听到看到些什么。

    洛阳城内坊间议论纷纷,都说那人是得罪了江湖强人,行事太过,遭了天报。只当是悬案一桩。还有人兴致勃勃做局打赌,这回六扇门何时抓到嫌犯。

    世家贵族那里,却是讳莫如深一笑。他们不用清楚始末经过,只需知道两点就够了。死的人是旭王的救命恩人,而那个人得罪的人,似乎走了崔家的路数。

    旭王和崔家。宗亲和外戚。还用说什么

    只有冉珩觉得这一日荒诞又漫长。

    他自然不会将消息散播出去,但对于己方的人,却不会隐瞒。也无法隐瞒。这么大的事,太骇人听闻了。

    直到隔着帘幕,神秘人送来上面的消息。

    雌雄莫辩的声音说“主人说,那个人无关紧要,死就死了。但是,有一本册子要找回来。找不回来,也不能让任何人看到里面的内容。公子辛苦了。这事会有人来负责。主人请您好好休息,为了确保安全,在事情未解决前,暂且停止一切联系。”

    冉珩的手指握紧杯盏,平静地称是。

    那人问道“还有一点,请教冉公子。那个人知道冉公子与主人的关系吗听说,昨夜他先来见过您。”

    冉珩的瞳孔微微一动。

    想起晏无咎疏离寡欢的声音“还以为今日会来不及,多亏了你帮忙。所以这次,冉家无事。但,没有下次。今夜足够你记住吗晏清都,相当记仇。”

    “不知道。我们之前就有过节,因为我妹妹的事。昨夜也谈得是这件事。”

    那声音柔和却无情“请您节哀。务必注意安全。有需要,我会再来联系您的。”

    许久,再无声音。屏风后的影子也消失无踪。

    冉珩将手中凉了的苦茶饮尽。

    他自嘲一笑,原来,旭王的人连他也在监视。

    晏无咎一觉睡到黄昏日落,中途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的时候,有些不知道时间年岁。

    他起身走出门,看到夕照朦胧晦暗的光辉,错觉以为是天光初亮。

    直到以为的日出并未到来,世界陷入黑暗。

    他静静地看着,黑暗里的蔷花零落,大约是夏天快要过去了。

    不知何时,月亮出来了,庭院里洒下空明如水的霜辉。

    晏无咎忽然嗅到一缕幽香,侧首看去,那月光里像是走来一个人。

    素白僧衣漫着月色,那人怀里抱着一个花盆,里面种着一株花,开着星白的花苞。

    花香很熟悉,和清苑县晏无咎门外的荼蘼花一样。

    人也很熟悉,是那个每逢月下就会出现变傻的僧人。

    沐着仲夏幽静的夜风,那人捧着花,向晏无咎走来。

    圣洁禁欲的面容,纯净的眼眸里有淡淡欢喜,沉敛平和如檀香侵染,专注地看着他“阿弥陀佛。这里没有佛见笑,差点以为小僧又走错了。”

    晏无咎不知不觉笑起来,看着他手里的花盆“是要种在这里吗”

    圣僧摇头“种在这里,很快就要凋谢了。小僧请教了种花的匠人,有办法可以让它开得更久一些。”

    他专注地看着晏无咎,眸光安宁,认真耐心地说“所以,檀越主如果找不到栖身的地方。可以来小僧这里。”

    晏无咎似笑非笑看着他,忽然低声笑起来,笑容从眉梢眼角倾泻,如月光生辉。

    他明明艹的是西门庆人设,怎么在这傻乎乎的僧人这里,却是花妖人设不崩。

    焚莲只当他是开心,见他笑了,自己也慢慢笑了一下。

    为手中的花盆找到吸收日月精华最好的地方,小心仔细摆放好,焚莲走到晏无咎面前。

    “有六天没有见面了,檀越主过得可好”

    晏无咎眼角半敛撩起,唇角微翘,露出一点尖尖的牙。盈满笑意的眼眸绚烂,让人想起早春两岸遍生花树的泉水。

    “很好。莲莲呢”

    圣僧专注宁静地看着他,手指抬起来,隔着月光的莹润辉光,隔空虚虚抚摸晏无咎笑容华美叫人眷恋的脸。

    “现在很好。”那清心寡欲的僧人一脸庄重平静,轻声平和地说,“真的,很久没有见了。小僧有些挂念檀越主。”

    晏无咎眉目的凌厉半消,缓缓眨眼看着他,笑容轻薄也轻佻。不是什么良人君子。

    偏偏月光落在眸光里,映着笑容华美梦幻,让人心软,便觉被他看一眼,就像饮了一口绿洲里的甘泉。

    “只是有些挂念啊。”这个人一笑,绚烂也晦暗,又坏又甜。

    僧人的喉结微微一动,克制着什么一样“不是。小僧说了诳语。我,很想念你。”

    晏无咎看着那双眼睛,那僧人背对着月光,但那眸光纯净安宁,比星辰月色皎洁。

    他看得清清楚楚。

    晏无咎一眨不眨看着,眉目垂敛,笑容垂敛,缓缓倾身。

    僧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他微微偏着头,柔软微凉的唇,落在那略显淡薄微抿的唇上,轻轻相贴。

    一动不动的僧人的手抬起来,缓缓放在晏无咎的颈后,禁欲淡然的面容低敛,第一次主动将这个吻加深。

    晏无咎微微后仰,垫着僧人的手掌,靠在游廊的柱子上。

    修长柔韧的颈项,因为后仰的动作拉长,如矜贵傲慢的孔雀,露出脆弱的脖颈。

    僧人亲吻得温柔,像是夜风微雨落在初开的花瓣上。

    晏无咎半眯着眼睛,手指抬起抓着他的手臂,湿润的唇瓣微颤,却是缓缓开启。

    华美凌厉的眉目染上靡丽绮色,矜傲的眼尾上扬,轻慢疏淡,可有无可,似心灰意懒。

    却,引人堕入无边声色炼狱。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啾啾,成功欺骗、诱拐、攻略莲莲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