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少年来到军营已经三个月了。

    这两个月中，李雁行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不是因为她故意晾着他, 也不是因为她有意磨练他,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而完全是因为她给忙忘了。

    身为主将, 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跑来跑去。

    这三个月来，突厥私下的袭击就不止六七次，虽然次次无功而返，但是他们倒是越挫越勇, 坚决不肯停止对西北的骚扰，弄得李雁行有些烦躁。

    她一直在等一个人。

    延术。

    可奇怪的是，延术在这三个月中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反而是大王子哥舒成带领的那些军队。

    那位大王子倒是一个有趣的人, 长得还算可以，体格彪壮, 看起来叫得最凶，可是在被她一箭射穿了帽子后便安静如鸡, 缩在军队的后面继续叫唤。

    那支箭本来是要射穿他的脸的, 只可惜被他险险躲开了。

    也不知道老可汗是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儿子的。

    作为一个大唐人, 李雁行倒是由衷希望哥舒成可以继承可汗的位子。

    多好的人选啊。

    又傻又怂。

    傻这一点倒是和他的那个儿子挺像的。

    这也是为什么李雁行忽然一下想起了少年。

    当她再一次地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 她是有一点点愧疚的。

    当然了，对于一个脸皮如同城墙一般厚的兵油子来说，这还是一件比较罕见的事情。

    毕竟是她把人坑蒙拐骗地弄到了军营来，这么几个月来也没有说去看一下人家适应得怎么样。

    那可是她看中的小苗子。

    所以今天她决定放一放手头的军务，亲自去视察一番。

    只不过她着实没有想到, 她见到的第一面就是少年和一群人打群架的场景，其中鸡飞狗跳，整个演武场上乱得不可直视，好比一个热热闹闹的菜市场。

    李雁行“”

    好吧，这是她早该料到的，她也不该对他的脾气抱有太大的希望。

    对于那小子来说，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就坚决不用嘴巴。

    倒是挺会节省时间的。

    “都给我住手”

    她扭头一看，发现顾笙怒发冲冠地跑了过去，一手揪起一个小兵，将他们提溜起来，然后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李雁行看着那些新兵蛋子在地上期期艾艾地叫唤着，个个鼻青脸肿，心里对于顾笙的处理是十分满意的。

    毕竟她也信奉动手不动嘴的真理。

    在战场上，嘴巴哪有拳头管用。

    她没有上去插手，反而躲了起来，猫着身子，偷偷摸摸地看着，兴趣盎然。

    嗯，有好戏。

    这些惨状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打架后被李恭之揍的青一块紫一块的画面。

    其他的小兵都被轻而易举地扔了出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只不过她看见那个少年依旧死死抓着一个人，毫不留情地朝他脸上挥拳揍去，把下面的那个人打得都快叫不出来了。

    顾笙气得满脸通红，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一脚踹上了少年的腰窝，把他踢了出去。

    少年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毫不停歇，连一口气都没换就直接龇着牙又扑了上去，气势凶猛，眼珠发红。

    顾笙又一次地没了办法，只能再次一脚踢了上去。

    可是少年丝毫不管不顾，就盯准了那一个小兵打，任由拳打脚踢也不在乎，让顾笙十分头痛，因为也不能真把人给踢残废了。李雁行欣赏了一会儿顾笙焦头烂额的样子，觉得报了来的那天他挑衅自己的仇，这才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然后装作自己刚看到的样子，脸色一变，马上冲了上去“哎呀呀，这是干什么，快停手”

    顾笙“”

    将军，不要再装了，我刚才都看见你躲在柱子后面了。

    可是碍于为了保护将军的威信，他决定忍气吞声，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做一个好部下也是不容易。

    李雁行来了一个顶仨，回身一踹，分别将两个人踢得一左一右，又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少年的领子，将他往后一扯，看他灰头土脸地跌落在地。

    少年的武功虽然不能说是上乘，可是身形矫健迅猛，像是一条身经百战的老狼，对打架十分有经验。

    她看了看那个挨打的新兵，一脸惊奇，发现竟然有人的脸能肿成这个样子。随后她将少年调了一个个儿，拖着他不停挣扎的双腿，朝顾笙点了点头“这群小孩儿就交给你处置了，我来管一管这个小疯子。”

    其实李雁行也才十八岁。

    顾笙点头称是，将那些新兵蛋子一步一踢地赶到了旁边，随后训斥道“你看看你们自己，连一个人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当兵，还是回家喝奶去吧，一个个都是小娘们儿”

    说到这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地扭过头，看着李雁行似笑非笑的眼睛“啊，我的意思是小混蛋，对，小混蛋”

    李雁行满意地点了点头，摁住了少年的两条腿“嗯，不错，继续骂吧。”

    顾笙这才抹了一把汗。

    她扯着少年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将他扔到了地上“哎，问你呢，又发什么疯”

    “他们该打”少年咬牙切齿，眼眶微红，却没有看她的眼睛。

    “他们怎么你了”李雁行无奈地用脚轻轻踢了踢他，叹了一口气，“是抢了你的吃的还是尿了你的被子”

    他低着头，不肯说话，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说话啊，”她有些发愁地盯着他，想着要不要打一场了事，“不然我该怎么帮你”

    少年依旧不看她，只是瞅着地面“我不需要你来帮我。”

    李雁行觉得有些头痛，撑了撑额头，深觉带孩子是个力气活儿“话是这么说，可是现在你是我的兵，你与其他人发生冲突了，这便是我的责任。”

    “那他们叫我杂种也是你的责任了”他嚯地一下抬头，眉头紧皱，凶狠地看进了她的眼睛里。

    她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他们叫你杂种了”

    少年又不去看她，一个人发狠“是像你这种天生就高高在上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李雁行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却被他躲了过去“谁说我不明白”

    他瞪了她一眼，嘲讽道“你别在我这装模作样，我不吃你这一套。”

    “哎呀，”她笑了笑，“被你认出来了。”

    他不说话，气鼓鼓地蹬着土。

    “但我也不是诓你的，”李雁行摸了摸鼻子，想了想，“至少这次不是。我娘生我的时候死了，我从小在军营长大。我是个姑娘，却又喜欢舞枪弄棒，因此小时候有不少臭小子欺负我，骂我是野种，然后你猜我怎么样”

    少年依旧不开口，可是她能看见他的耳朵微微竖了起来。

    李雁行知道鱼儿上钩了“然后我就把他们用马鞭抽得半死，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少年听到这里，立马不服地仰起了脖子“那你还不让我打他们”

    “那你知道我爹又对我做了什么吗”李雁行依旧笑眯眯。

    “什么”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问到。

    “他把我的腿给打断了，”她又手贱地试图去掐他的脸颊，被他“啪”的一声打开了，“所以除非你也想我打断你的腿，那你就继续去打架吧，我不拦着你。”

    少年又不张嘴了。

    李雁行揉了揉脸，觉得翠翠每次都能苦口婆心地教育自己真是花费了莫大的耐心“你们都是我的兵。所谓打虎亲兄弟，你们虽然不是血亲，可是只要在我的麾下，你们就得把彼此当做亲兄弟。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多一个人去信任，那就是多一双眼睛，多一双耳朵，多一双手。”

    “你永远要记住，你的愤怒与刀尖要对准的不该是你的袍泽兄弟，而是那些敌人。你们保护的是同一块土地。”

    “知道吗，刀锋永远向外不向内。”

    少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李雁行耸了耸肩“当然，我知道，你有突厥血统，有人势必是要以这个来羞辱你，可是这没有什么好可怕的，你并没有低人一等。你虽然改变不了自己，可是你可以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现在的人们眼中你是突厥的小杂种，可是你要知道，总有一天，他们看到的不会再是你的血统，而是你的战功与勇猛。而这个，只能靠你自己去争取。”

    “你可以用拳头让他们闭嘴一时，却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来让他们闭嘴一世。”

    “如果以后有人再羞辱你，你要么就光明正大地在台上打败他，要么就想，以后你是要当将军的，不需要和他们计较，好吗”

    他依旧还是没有说话，不过却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幅度很小，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过你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喜欢你。”

    “随便，”李雁行终于呼出来了一口气，毕竟哄孩子不容易，“不过这一次你挑头闹事，还是要按军法行事的，所以待会儿你去顾将军那里，自领二十鞭。”

    他又瞪了她一眼。

    “打完之后你就来我这儿吧，以后跟着我，就当我的小兵好了，省得你再和别人打起来。”

    她以为少年会反抗，谁知道他竟然又点了点头。

    李雁行挑了挑眉。

    看来这小傻子也不傻嘛，就是有点儿疯。

    总而言之是个刺头。

    “好啦，”她拍了拍手，站了起来，“我跟你说完了，走吧走吧，让我清静一会儿。“

    不过她可能天生就是一个劳碌命，还没等少年也站起来，她便听见城墙上的号角响了起来。

    突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