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相知+轻怜(二合一)

作品:《城隍娘娘上位记

    曲朝露抚了几曲,见严凉的酒杯空了, 便来为他倒酒。

    他指了指桌上的菜色, “用些吧。”

    “好。”

    他们身为鬼和神,用饭只是为了补些元气, 无关饿肚子之说。

    严凉夹菜放进曲朝露碗里,与她围绕着琴曲说了不少。严凉虽不是羽衣侯那样的风雅儒士,却不缺这方面的修养气度。

    聊到酒过三巡, 严凉说起别的。

    “这些天鸳鸯湖里如何”

    “没来新人,我们这些人相处的都很愉快。”

    “刘家的事, 阴曹地府都传开了, 刘亦贤丢官受辱,当真比死还令他难受百倍。”

    曲朝露道“沁水也是因此痛快的很,刘亦贤他们过得不好, 我和沁水就觉得高兴。”

    严凉沉默半晌,嘴角提了提, 道“做了厉鬼就可以快意恩仇, 我心中其实羡慕那些厉鬼。你们可以肆无忌惮的报仇, 我却只能忍着。”

    曲朝露蓦然就想到上次她给严凉送青团的时候, 严凉把她拉到近前, 指着主殿神像头顶上那张“护国庇民”的牌匾,眼眸如封镜般对她道“我从来不想当这个城隍, 我宁可和容娘一样, 当个厉鬼”

    那时她扯着严凉的袖子, 问他为什么这样想, 严凉不说。

    但这件事却始终埋在曲朝露心里,像是根刺似的,每每她惦念严凉的时候都会被这根刺刺到心扉。

    曲朝露忍不住问“城隍爷想报复咸祯帝对吗还有王相他们,以及岳麓将军。”

    严凉目光陡然犀利,落在曲朝露脸上“你怎么知道岳麓的事”

    “我爹告诉我的。”曲朝露说,“我爹也是偶然得知的,他不敢声张,还让我也别在地府里声张。”

    严凉眼底透着回忆的色彩,冷笑道“岳麓,他背后捅我的这一刀,真是令我永生都难忘。”

    他放下筷子说道“我和岑陌、岳麓情同兄弟,一起经历了无数场战役,不论是我还是岑陌都不曾怀疑过岳麓分毫。直到我被构陷下狱,在狱中听到岳麓亲口承认是他伪造了我谋反的证据时,我仍旧还想信任他。”

    “他说他不想再打了,他累了,他看着王相那些耍笔杆子的文人一个个高官厚禄,想着凭什么自己浴血拼杀却得不到那些。他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和王相他们一样安稳。所以他背叛了我们这群同袍兄弟,踩着我们的尸骨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严凉饮下口酒,冷笑道“他如今是兴安侯了,与我生前平起平坐,想必心中自豪的很吧”

    曲朝露不禁愤怒,一个叛徒,有什么资格与卫朝的武魂平起平坐她缓了缓神色,再问严凉“那您究竟是怎样死的”

    严凉眯起眼来,犀利的视线落在曲朝露脸上,看得她心口有些冰凉。

    他道“地府里还没有人敢议论这件事。”

    “但我想知道。”曲朝露坚决道,“我攒了许多话想和城隍爷说,也想要弄清楚城隍爷生前的事。”

    严凉饮下几口酒,默然不语,曲朝露以为他不会说了,却听他嗓音缥缈的低语“我是被酷刑折磨死的,审我的人是王相,还有咸祯帝。”

    咸祯帝

    曲朝露震惊的瞪大眼睛,一道无比刺骨的寒意如电流般的流淌过她的全身,击打得她四肢百骸都在隐隐颤抖。

    这句话带给她的不可思议的震慑,与得知咸祯帝可能是异族血统时的震慑感不相伯仲。

    曲朝露忽然就心头一酸,差点哽咽出声,咬着唇看着严凉,多想问一句被效忠的君主这样对待,你的心,该有多疼

    严凉自从死后再没有谈过这些事,那是他的恶梦,每每想起都觉得怒火滔天,不甘之情胀破胸臆,蚀骨灭身。

    然而眼下不知为何,起了个话头后倒不觉得有那么难受了,大概是痛定思痛,也大概是因为有曲朝露陪在身边。

    严凉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买通岳麓所伪造的证据,并不充分,他们只是想用酷刑逼我认罪而已。咸祯帝还盘算着逼我攀咬皇叔溧阳王,就是大长公主的同母弟。我拒不承认有谋逆之心,也不肯攀咬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溧阳王。咸祯帝为了逼迫我,指挥着王相和他的手下对我用刑。”

    曲朝露目光颤颤,忍不住伸出一只手覆盖在严凉的手背上,企图用这份抚触给严凉一些温暖。

    严凉看了看她,又看向她的手,白皙冰冷的手滑腻的像是刚刚洗净的玉,指甲上水红色的蔻丹莹然生辉。这是一双翩跹而温柔的手,尽管冰凉没有活人的温度,却给他的手带来温暖的感觉。

    严凉反握了握这只手,继续道“我在牢里那些天,无论他们怎么审我,用什么酷刑,我都没说出一个他们想听的字。他们用鞭子蘸了辣椒水抽打我,在我的伤口涂上蜂蜜。牢里的蟑螂和老鼠都被吸引过来,每当我一入睡它们就会啃咬起我的伤口。”

    “王相说他的儿子王耀祖长的不好,便见不得我高大挺拔。于是他命人挑了我的手筋脚筋,让我再不能站着,然后又用锤子将我的腿骨一寸一寸的敲碎。更可笑的是,他居然连我这张脸也嫉妒,用刀给划花了。笑话我一个男人要好看做什么若是满脸伤痕丑陋骇人,还能在战场上吓到敌人,岂不更好”

    曲朝露的眸中已积了水雾,心疼喃喃“严凉”

    他再道“死牢里总共有三十六般酷刑,他们全都在我身上用了,我硬是不招。咸祯帝到后来已不来死牢,听说是被我吓得吃不消,后头还生了场大病。”

    “那些日子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就凭着口气强撑着,想着边关那些备受的百姓,想着我的将士们还有孤军奋战的钦玉。只是我终究是没有撑过最后一道酷刑。”

    “那最后一道酷刑,是在一件袍子里缝了上千根针。他们把那袍子给我穿上,霎时千根针一齐戳进我的身体里。因为疼痛我不由自主在地上打滚,动得越厉害,针扎得就越深。”

    他站起身,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近乎狰狞的冷笑道“我就是死在这件袍子里了,不知道下葬时候尸体是什么样的,怕是将钦玉他们吓得不轻。想来若我没死,王相也会命人直接杀了我。他们苦心孤诣想让我认罪,好对百姓解释,更想借着我弄倒溧阳王。既然我宁死都不肯,他们也只能让我死,再去想怎么面对百姓们的质问和怒火了。”

    曲朝露的眼泪已经流下来,视野一片模糊,仿佛受着切肤之痛。

    她看着严凉的背影,他负手走到栏边,凭栏远眺,身姿是那样的萧索,含着风吹不尽的悲哀和仇恨。

    沉默只持续了半刻,严凉眯了眯眼,陡然间他的神情如被冰霜结住,冷然道“我恨透了王相,和容娘一样恨不得这个人被千刀万剐。但我最恨的却是另外一人。”

    曲朝露猜到了他的心思,她道“是今上”

    “是,咸祯帝。”严凉如梦呓般喃喃着,连连冷笑,兀的通身弥散出杀伐戾气,道“我曾和你说过,我根本不想做这个城隍爷。”他道“豫京府,城隍庙,他是要将我困在这座城里用城隍的身份,把我囚禁在这座死牢”

    曲朝露站起身,脸上挂着震惊也迷茫的表情,朝严凉走了几步。

    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城隍,一城之神,不能走出这座城,受制于地府和人皇。”严凉的笑声停不下来,望着塔下恢弘的建筑群,“咸祯帝是人皇,人皇死后,魂魄不入本地地府,而是由泰山东岳大帝座下的鬼差送去泰山审判功过。咸祯帝怕我死后会化为厉鬼报复他,他找来无数僧道法师为他护法,可他还是怕”

    “最后他想出一个办法,他封我做城隍,用这座豫京地府把我困住,而他死后也不会见到我”

    严凉近乎狂笑,那声音凄厉如夜枭,听在曲朝露耳中,狠狠的刺在心头。

    “咸祯帝,他这是有多心虚连我死了都不放过我他是要我永生永世都报不得此生之仇,要我永生永世都给他效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曲朝露想要说话,却连吐出一个字都那样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衣襟上,淌出斑驳的泪痕,宛如夜来霜露,残忍的冰冻了绯红的衣衫。

    她一步步朝着严凉走去,听着他那发狂的、悲戚而渐渐颓然无力的笑声,只觉得心口被刀绞着,仿佛能看见他受刑时候的铁骨铮铮和被不甘之火洞烧的眼眸。

    她仿佛能看见外表懦弱心中却无限阴暗的咸祯帝,执着朱红大印盖在了册封豫京城隍的圣旨上,然后勾起那阴森的唇角,无声对严凉说朕许你永生永世忠君爱国,你便在豫京地府里好好干吧,朕,高枕无忧。

    严凉还在笑,急促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那一呼一吸间的怨恨与自嘲,绝望的冲击在曲朝露的心间。

    看不到他的眼神,但那背影像是受了伤的兽,因着笑声而绝望的颤抖。

    曲朝露再也忍不住了,她扑上去,从他的身后用力的环抱住他,把脸紧紧贴在他背后,啼呼道“严凉,你是护国庇民的东平侯,是我从豆蔻之年就在闺阁里默默崇拜的年轻将军在百姓的眼里你是忠骨英灵,而在众鬼的眼里,你是公正严明的城隍爷。你一直都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你向那些个自私小人认输做什么你做不了厉鬼也没关系,我可以做厉鬼我帮你去杀了那些小人,我把他们拖到地府来让你报仇”

    严凉身躯一震,笑声骤止。

    曲朝露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抱紧他,用紧密的贴合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半晌,他道“你要是真把那些人弄来地府,秦广王就要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曲朝露咬牙道“不蒸馒头争口气,玉石俱焚也罢”

    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却令严凉倍感温暖,某种感动的情绪渐渐在心中排山倒海的翻腾。

    他回过身,揽着曲朝露的身子,轻轻托起她的后脑勺,颔首与她的脸贴得很近,低笑“曲朝露,你真是可以。”

    “我城隍爷可还难过您别难过。”曲朝露恳切劝着,想了想,决心将曲典御说的那件事告诉严凉。

    “城隍爷,我从我爹那里得知一件事。今上可能根本不是皇家血脉,而是异族皇帝之子。”

    严凉眼底飞快掠过一抹震惊,深邃的眸子里风起云涌,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十分的复杂。

    曲朝露望着他,将曲典御说过的那些话都讲了出来。

    严凉听得很认真,也很震惊。他久久没有说话,长久的沉默,尔后终于像是嘲讽一个小丑那样,冷冷的笑出来“这样的话,咸祯帝就完了。”他对曲朝露说“他现在居于人皇的位置,还能享有人皇的气数,但身为人皇不能庇佑百姓,又屡屡造孽,要不了多久就会耗尽气数。到时候,别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甚至等他的魂魄去到泰山东岳大帝那里,东岳大帝会用比我这里百倍千倍的惩罚制裁他”

    曲朝露喃喃“就算如此,可你却不能亲手报仇”

    “能与不能,还要看机会。”严凉认真的说,“等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我始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错过自己要等的那个机会。”

    曲朝露点一点头,她相信严凉的话,一如她从年少的时候就相信年轻的东平侯能够保住百姓们的平安。

    她的双手此刻正搭在严凉肩头,身子松松垮垮的靠在他怀里,看上去像是一个被保护的姿势,仿佛是轻怜蜜爱似的教人羞涩而心安。

    严凉忽的玩味的问道“曲朝露,你刚才说,你从豆蔻之年就在闺阁里默默的崇拜我”

    曲朝露一怔,蓦然有种被抓包的局促感,脸上的泪痕也顾不上管,别开视线心虚道“我说的是实话。”

    严凉略一思忖,道“你豆蔻之年,恰是我大哥过世,我袭爵的时候吧。”

    “嗯。”

    严凉调笑“这么说,你从那时候就心悦我了”

    “不是,我”曲朝露局促的红了脸,“我常听东平侯府的故事,一直很钦佩你们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浴血奋战在沙场。”

    严凉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不远处暖橘色的灯光照得她眉目如画,顾盼生情,玉色的容颜如浸润在灯火中,澄澈柔软。鬼魂的脸色本都是薄薄的钧窑瓷色,可大约是因为曲朝露饮了酒,眼神有些迷离,烟水眸子里宛如泣露似的挂着水雾,在暖暖的灯光下身姿犹如一株艳丽的红杏,淡淡的酒晕染上细腻肌肤,惘然如照落在朱阁绮户的柔柔月光,那样的媚骨生香。

    她眼含水雾的对上严凉的眼,红唇轻动,嫣然百媚“城隍爷”

    严凉的嗓音有些低哑,细细听辨,竟含了几分酥骨的味道“你不是有许多话要和我说吗这段时间里可都想好了”

    曲朝露娇羞如不胜凉风,点点头。

    严凉好整以暇道“你说,我都听着。”

    见他这般煞有介事,曲朝露反倒开不了口了。

    她不由想到从前撩拨严凉的时候,那时的她一派驾轻就熟的模样,随时不忘千娇百媚的勾引,被他反击的时候也会遇强则强,再朝他反击回去。

    在这充满暧昧、激情和征服的博弈中,她渐渐的了解了严凉,离他的心越来越近,也渐渐的丢了自己的心。

    或许严凉也是如此吧。

    曲朝露鲜明的感受到自己动情后的不同,就比如现在让她再说出那些表明心迹的话,她竟是双颊如火烧云般,娇羞的说不出来了。

    她促狭的瞥一眼严凉,见他勾着唇角深深盯着她,那温柔又带着玩味的笑容更是令她的心怦怦直跳。曲朝露缓了半晌,才酝酿足了勇气,能够将每一个字都说的凝实而平静。

    “城隍爷,朝露心悦您、倾慕您、喜欢您。”

    她说着,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清澄柔媚“这段时间我都想明白了,您说您向我认输,其实我也要向您认输。朝露丢了心了,总是为城隍爷牵肠挂肚,一个人在鸳鸯湖里的时候,一想到城隍爷也会觉得温暖。”

    她缓了缓,像是做好了受罚的心理准备,道“我的心意,我都告诉城隍爷了。是我招惹您在先,城隍爷若是要治我的罪,朝露甘愿受罚。只求您不要再不甘不平,不要因为愤怒和仇恨而伤了自己的身子。朝露没法时时刻刻跟在城隍爷身边,看不到您的时候,想到您或许正在和方才那样痛苦的控诉,我心里很是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