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3章 第 83 章

作品:《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

    帝寝之中, 素幔静垂,淡淡的苦药味伴着几声失力的咳嗽,回荡在这间雕饰华丽却气息冰冷的殿宇。

    “那孩子是今日离开吧”

    李豫脚踩白罗袜, 抚膝坐在龙榻边沿, 后背微佝,询问原璁。

    听原璁轻轻回了声是, 李豫目光虚渺了一会儿, 忽然低问“你还记不记得,她从前给朕打的络子”

    原公公顿了一下躬身问“陛下问的是哪一条”

    “是啊, ”李豫一下子笑了出来, “那孩子帮我打过许多条络带, 明黄的, 玄朱的,缀珠子的,系玉佩的,七宝结的, 如意纹的朕从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小女娘, 她一人所做, 就比后宫妃嫔公主加在一起还多。”

    他像个上了年纪的老翁絮絮念着, 眼望空旷的寝殿, 滞默半晌,声音疲惫“ 朕原本想好好待她的”

    原璁眼观鼻鼻观心,陛下的这些话, 他听着便是, 不好插嘴。

    李豫知道这老奴一向机谨慎言,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动听的话,这座宫里, 没有谁比簪缨更会哄他的开心。

    也是在遭到枕边之人、宠爱之子的欺瞒后,身边无人的李豫才后知后觉谁是真正地待他好。

    可是太晚了。

    “去东宫看看。”

    原璁闻言微微吃惊。

    而今新太子已立,不过因为废太子断臂之伤过重,皇上念着最后一点父子情分,暂时未命他从东宫移出,是以东宫里如今住着的同,还是李景焕,太子则暂住梁贵妃的毓宁宫。

    陛下说去东宫,那么要去看的便是废太子了。

    原璁不敢耽搁,吩咐底下人准备龙辇。到了东宫外,李豫不让人跟着,原璁等内侍便留在殿门外。

    小内监焉瞳随干爹侍奉陛下左右,恭送陛下入殿后,他转头望着东方的天空,失落地叹息一口气。

    后脑勺忽然被不轻不重地扫了一巴掌,原璁顾忌着里头,压低声音提点“前番你小子给平嫔暗中报信,没被牵连进夺嫡之变就是万幸,还敢胡思乱想怎么着,还惦记着那位贵人离京会带着你”

    “焉瞳不敢。”小内监委屈地揉揉脑瓜。他从未有过如此非分之想,能略微为傅小娘子出些力,他已十分满足了。

    只是一想到那位心肠极好的小娘子今后不在京里了,终归让人神伤啊

    李豫来到东宫,没有提前派人通知,走入内殿时,李景焕正半靠在隐囊上服药。

    见父皇前来,李景焕眸光闪烁,吃力地下榻跪拜。

    都说见面三分情,别看李豫不见他时眼不见为净,这一旦见了面,毕竟是自己的骨血,难免心疼,免了他的礼。

    李景焕却执意跪在李豫面前,他的左臂齐肩而断,裹着厚厚的纱带,整个人形销骨立,唇生青髭,哑声道

    “父皇终于肯见一见不肖儿臣了儿臣,自知罪无可恕,不配再为李氏子孙,废疾待死之身,唯有三愿未了,请父皇允准。”

    李豫见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长子萧索如槁木死灰一般,悲从中来,“你说罢。”

    李景焕道“其一,恳求父皇集皇家之力给阿缨寻找解药,她小时被阿母下了蛊毒,寿命不永,孩儿祈求父皇遣人寻药,不要让她出事。”

    李豫意外地看了李景焕一眼,继而又因此子不合时宜的深情,联想到自己身上,愈发百感交集。

    “你不知道吗,长公主告诉朕阿缨的毒已解了。她而今无事。”

    “当真”李景焕原本一直低着头,闻听此言,猛地抬眼,枯涸的目光迸出光亮,连声音都呕哑哽咽,“好,真好”

    他连道几声好,如遇一件天大喜事,在喜悦中沉浸良久,方又道“第二事,孩儿自请废为庶人,出宫在石子冈上结庐而居,阿母做下的孽事,孩儿应当去守,求父皇准许。”

    即便他什么都改变不了,亲眼目睹母亲的惨状不过是两相折磨,可是他不愿像前世一样再次逃避。

    是他该领受的,他便去。

    皇帝应了。

    “最后一事。”李景焕抬起头,目泛水光,如迷失的幼麋轻声恳求“父皇,求您不要再服丹,那药对你的龙体当真不好,就当孩儿求您了”

    李豫不悦地蹙了下眉,真是不明白了,他当初便是因此事失了帝心,此时竟还敢再提。

    那道家延年益寿的丹药,为何到他嘴里就成了洪水猛兽,如此排斥

    他耷着眼不置可否,只是轻抚了一下李景焕头颅,喟叹“为何就如此着急呢,只要再等等,这江山如何不是你的朕教过你许多次,当忍则忍,朕虽一直寄望你将来能压胜世家,然哪怕,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暂且做不到,只要龙椅上的人姓李,总会有机会的。

    “何以至此呢。”

    一滴泪从李景焕眼眶砸上地衣。

    “可是儿臣不愿忍。”

    尤其在拥有前世记忆之后,他不能忍受将来的大晋继续被王氏玩弄于股掌,不能忍受国家在他的治理下烽烟四起,更不能忍受,他被卫觎压制一头。

    李豫见他至今执迷不悟,多余的话也不再说。离开之前,李豫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阿缨今日离京。”

    “什么她要离开”李景焕苍白如雪的脸色瞬间更白。

    他知道自己已失去了她,可是听到这句话,整颗心依旧如同被剜出一个血洞一样疼。李景焕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父皇、求父皇让我出宫”

    说未说完,少了一条胳膊的李景焕便带着伤往外奔走,生怕再晚一步,此生便再也看不见她。

    “陛下”看管废太子的禁卫前来请示。

    李豫闭了闭眼,“让他去吧。”

    长亭外,人马喧阗,窃议不绝。

    长公主坐在帷车里,优哉游哉地看戏;远道而来的蜀亲王双目紧锁在簪缨身上,不让半步;想念外甥女想得茶不思饭不香的檀棣,则炯炯有神地睁大两只铜铃眼,不停给簪缨暗示。

    唯独卫觎神色平静,只伸着手,等她决定。

    那只手,为她行过笄礼,挡过日光,阻过血迹,遮过雷声,簪缨连上面的茧子与掌纹都很熟悉。

    簪缨对上小舅舅的目光,她知道,自己这次不会再错选了。

    她几乎没有犹疑,先是敛衽向蜀亲王一福,“承蒙王爷错爱,小女在宫中时承郗娘娘照顾,报之以桃亦为应有之义。不敢高攀。”

    蜀亲王眉头轻皱。

    然而簪缨说罢不待蜀王回答,略一颔首绕过他,走到檀棣面前,咬了咬唇,摇动他的衣袖,软声道“舅父疼我”

    “罢了,不用说了”檀棣大手一挥,虎着脸唉声叹气,“偏心眼的小家伙可知要照顾好自己啊。”

    簪缨甜甜一笑,再无顾忌,回身向卫觎的方向跑去。

    那灿红的衣袂与裙摆,绽成一个满圆,轻灵舞动,卫觎见她朝自己跑来,一腔胸臆尽是暖柔。

    两只手掌握上的一瞬,他攥紧向上一提,另一只手虚扶她腰侧,将人稳稳放在身前的马鞍上。

    随即卫觎自己拂裘下马,有副将牵来了另一匹坐骑。

    簪缨视野陡然增高,一双纤细长腿跨得更开,方觉此马物肖主人形,高大悍烈至此,与她的汗血小马驹全然不同,她坐上去,双脚都够不到马镫。

    此马乃马中名种,的确性烈,不受他人驯服,知鞍上易主,焦躁地扬起马蹄。

    卫觎伸头按在具装马头上抚摸几下,安抚住,扬头问

    “敢骑吗”

    簪缨红衣如火,明眸弯弯“敢”

    卫觎微微一笑,这才上了另一匹马,轻策一声,与她并肩,顺便也挡住蜀王迟迟未收的视线。

    然他挡得住视线,蜀王沉稳的声音依旧传来“小娘子可想清楚,今日你执意与竟陵王同去,是以个人的身份,还是以唐氏家主的身份”

    卫觎目光蓦地沉冷。

    在他开口之际,簪缨抢先倩然一笑道“以我已身之名又如何,以唐氏家主之名又如何”

    蜀王静静地注视这个身负巨财的小娘子,口吻暗含警告“若是小娘子自己想出京去游玩一番,天南地北,京口三吴,自然是无处不可去。然而,小娘子终究是唐氏之后,若还记得当年唐夫人执掌唐氏时,立下的唐氏行商,不干军政的规矩,为避嫌疑,便不该与北府有太多牵连。”

    原来如此,簪缨一笑,蜀王千里迢迢回京,为了道谢还在其次,他原是怕唐氏与大司马联手,反了这大晋。

    红衣少女眼含讥诮,踞马环顾四周,脆生生道“原来李家人还有人记得唐氏行商,不干军政这句话。那么,当年为何又要巴巴地,宁可换了皇子也要与我订亲就因我是唐夫人的女儿,接掌家财,干系重大,所以我便要时时为大局考虑、受人监管、被人猜忌蜀亲王既然无端揣测他人,那么,王爷自己邀我入蜀,又是看重我个人的身份,还是唐氏家主的身份居心,又何在呢”

    驿道内外皆听见这番振聋发聩之语,瞿然一静。

    往常多是听说,今日他们算亲眼见识了此女胆子如何泼天,竟敢直面顶撞蜀王。

    李翦显然没料到长子信上所言的那位“纯孝淑柔”的小女娘,如此叛逆大胆,不知何处出了差错,脸色阵青阵寒“你是在同本王说话”

    帷车中的长公主摇头轻叹,心道这丫头连皇上的面子都敢不给,李翦你惹她干嘛

    就见簪缨嫣然一笑,“我还没说完呢。我簪缨,先是我自己,而后方为唐氏之女,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别人做不了我的主。”

    说完此言,她笑意不见,眼锋清冷,在银鞍上微微颔首,“王爷,请代我向郗太妃问好。”

    她身后两千北府骑兵甲戈光寒,严阵以待。

    蜀王沉眸无言。

    之前打算回护簪缨的卫觎,在听到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后,便含笑默然。

    此间话尽,两骑默契地策辔齐出。蜀王带来的不到千骑亲兵未得到蜀王指令,犹豫地让出道路。

    只是在卫觎那匹马经过李翦身侧时,男人弯身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耳语“王爷若视我为汉家王莽,可要记得,卫觎不比王莽谦恭。”

    李景焕乘车赶到长亭边,隔着拥堵的人群与精骑,远远看到的正是这幅画面。

    他眼中看不到别人,只贪婪地注视那道红衣背影,眼眶湿润,心絮如堵。

    他从未见过的穿红衣的阿缨、他从未见过的会骑马的阿缨,如骄阳般耀目,却跟随别的男人渐行渐远。

    不。

    李景焕忽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慌和不舍,他欲追上去,却望尘莫及。李景焕焦急之间看到身后的一座瞭望木塔,不知如何想的,竟转身跑了进去。随行的侍卫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只要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眼里就不会失去她的身影

    李景焕忍着左肩的剧痛与失去平衡的身体,一层一层爬塔,每上一层,他便推开窗阁,眺望漫长的玄甲骑兵最前方,那道沿着驿道东去的红衣纤影。

    直到看不真切了,便再爬一层,再开一扇窗。

    塔有七层。

    李景焕登得越高,看得道路便越远,然而那抹红影也就愈小,渐渐的凝成一粒朱砂,灼他的心。

    总是背影,只有背影。

    “景焕哥哥,她们说阿缨将来会做你的妻子,你将来会是阿缨的夫君,那是不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意思”

    “景焕哥哥,瞧,我们写的字好像啊。”

    “景焕哥哥,再陪我一会吧。”

    “景焕哥哥”

    一级木梯一段回忆,李景焕追悔着那段他生命中唯一感到甜蜜的岁月,头痛欲裂。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片火光,却不是金匮书楼的火,而是烧断朱雀桥的大火。

    李景焕终于想起,原来,在前世阿缨临死之前,他踏入了那座冷殿,见过她最后一面。

    “阿缨,叛军围城,点名要你,你就当为了大晋,最后帮一帮朕。”

    烛火幽暗的萝芷殿中,身服玄锦龙袍的男人目光痛惜。

    敞开的窗边,站着一个弱不胜衣的纤影,冷风吹起她的长发单衣,空荡布料中薄薄的那一具身子,几近于魅。

    她道“李景焕,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你。”

    “阿缨”

    “你以为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吗”女子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一点讥笑,远望城外夜空上那片赤红闪烁的火光,“不,我想活着走出皇宫,哪怕落在乱军之手,也不死在这里。”

    李景焕眸红似血,望着这个不肯再正眼看他的女子,比指对天,一字字道“此生是我李景焕负你,可是为了江山社稷,我没办法。若有来世,阿缨,我愿日日受雷殛加身之痛,偿你所受的苦楚”

    然而女子最终还是没能离开皇宫。

    就在她将被送走的前一个时辰,油尽灯枯,睁目而亡。

    而叛军首领未等到他想要的,举兵破城,大晋遂亡。

    “雷殛加身之痛”

    李景焕按着疼入颅骨的额头弯身笑泣,他今日所受因果,原来,都是他昔日亲口许下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此身非我有”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最后一层塔顶,推那木窗,然而这一层的窗子却从里头钉死,李景焕用一只手臂怎么也推不开。

    他慌了,鼻腔中发出一声困兽般的闷呻,似哭,似吼,却就是破不开眼前的这扇窗。他用身体去顶,用头去撞,光秃的左臂断口渗出大量血色,额头皮开肉绽,皆是无用功。

    他看不到她了,看不到了

    李景焕颓然蜷缩倒地,泪流满面。

    “释禅师,孤要如何才能挽回曾经伤害过的人”

    “阿弥陀佛。点塔七层,不如暗室一灯。”

    阿缨身处暗室时,他从未为她点过一盏明灯。

    眼泪顺着李景焕眼角无声滑落,他突又疯癫癫地大笑“新安王,不是他,不是他哈哈哈”

    驿道尽头,簪缨忽然勒马回头。

    建康金陵城已在她身后,从她的视野望去,只能看到驿亭处的一抹塔尖,以及更远处,那座易名为龙舟山的苍青黛影。

    “怎么了”卫觎随之勒马,侧过峻逸面容,低问。

    簪缨微笑摇头。头顶,有一对军中饲养的探报鹰隼飞过,她的视线随着展翅的苍鹰在广湛天地间高翔下揽,轻轻道“今日方知我是我。”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