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41 章

作品:《盈缺

    姚思沁

    你什么打算

    乔落苏仰靠到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敲字邮件都下了还能怎么办再说了,我可不会去求人。

    回来升职称涨工资诶,我谢谢他让我发财。

    姚思沁你倒是想得开。

    道理也没错,到时候评职称可就不是他一言堂了,你只要好好表现,绝对没问题。

    乔落苏地点是不是还没确定呢你知道不

    姚思沁这个我帮你打听打听,虽然每年几个地方都差不离,但好像有的学校不用去了,你如果有想去的地方可以跟我说,或者我把你打听打听,哪儿条件稍好些。

    乔落苏行。

    谢了啊。

    姚思沁跟我客气什么

    乔落苏把这事儿暂时抛到脑后,准备今天的工作。

    由哪几位老师出去支教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学生那儿。

    有些孩子平时虽然不怎么喜欢自己老师,外号没少取,坏话没少说,可真当遇着事儿,也正是那几个刺儿头愿意出头。

    当初在她背后贴纸条写“我是贱人”的郭逸阳,是那帮刺儿头的老大,平时没少给她惹麻烦。但教的时间久了,对她也有了感情,乔落苏同样发现这孩子除了不爱学习,别的方面还有不少优点。

    比如讲义气,护短。

    平时护着那帮同样不搞学习的兄弟们跟乔落苏斗智斗勇,出了这事,乔落苏倒成了他护短的对象。

    当天下午的美术课翘了,正挑校长来学校开会的时候,带几个兄弟拉着横幅堵在行政楼门口,上面写着“高二8班集体抗议乔老师外出支教”,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连几乎闭门不出的高三生都站在顶楼栏杆边遥望盛况。

    乔落苏那会儿正在高二12班上英语课,12班教室在角落,本来没听见那边动静,直到姚思沁给她打了个电话,语气也听不出是着急还是兴奋,或者兼而有之“你快看行政楼门口你们班郭逸阳行啊这下整个学校都出名了”

    乔落苏连忙跑到外面走廊上,看见远处那张红色横幅,和郭逸阳那头标志性黄毛,虽然看不清横幅上的字,但也猜到大概发生什么事了“我说教导主任,您还有闲心看热闹,不赶紧下去管管”

    “行,我这不是看看那小子能闹出多大动静么。”姚思沁笑呵呵道,“别急啊,我马上下去,你安心上你的课。”

    “嗯。”乔落苏挂了电话回12班上课,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事情闹得太大,微博超话有人发出完整版视频,这下连别的学校都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乔落苏被校长叫到办公室。

    “你看看,你班上学生干的好事。”校长把电脑屏幕转过去,上面赫然是超话的视频,“大早上教育局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管理学生的,你倒是给我个说法,你怎么管理你班上学生的”

    乔落苏平静地收回目光“对不起啊,可能情绪有点激动,行为有点过激,我回去说他们几句。”

    是得好好教育教育屁大点事,拉横幅堵在行政楼门口,这是要搞上访啊是学生还是地痞流氓影响太差了”校长拍拍桌子,“还有你,我当初是看重你才让你一上来就带班主任,现在倒好,给我带成这个样子。”

    乔落苏嘲讽地扯了扯唇。

    八班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不算她一分功,出了屁大点事就迫不及待地往她身上扣屎盆子。

    校长一脸严肃地说“我看这次支教,你正好去磨练一下带教水平,八班我会交给有经验的老师来带,马上升高三了,也不能开玩笑。”

    “升高三了确实不能开玩笑。”乔落苏平静地和他讲道理,“郭逸阳那几个学生行为乖张,我没能好好约束他们,我有责任。但您也说快高三了,一直以来八班在我手下成绩都很好,您突然给他们换班主任,就不是开玩笑了”

    “换了新的老师,学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下学期又恰好升高三,如果他们不能适应新老师,高考成绩因此受影响,您负责还是我负责”

    “校长,这个责任我们谁都承担不了。”

    校长沉吟一阵后,说“我说了,我会交给有经验的老师来带。”

    “那您要交给谁”乔落苏刨根问底,毫不示弱,“就算我要走,也必须把他们安排好,八班这些学生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无论我在不在,都要对他们负责。”

    校长目光凝了凝“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有担当。”

    乔落苏只是坚定地望着他“您让王雷老师带吧。”

    “王雷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英语老师,你倒会选人,而且他多少届没带过班主任了这些年他专带实验班,不带普通班。”

    “那是您的事情,我管不了。”乔落苏毫不退却,“我八班成绩一直前三,虽然比不上实验班,但师资力量也没得比。给他们同样级别的老师,未必会比实验班差。”

    顿了顿,她亮出底牌“如果您让王老师接手,我就安心去支教。如果您不接受我的提议,将来这些孩子们被耽误了,希望您心里清楚,这是您造成的后果。”

    “不早了,你去上课吧。”校长抬手抚了抚额头,“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

    乔落苏紧接着问“什么时候给我结果”

    校长深吸了一口气,满脸无奈地妥协“这不是小事,我至少需要三天。”

    乔落苏“好,那就三天。”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乔落苏从兜里拿了张纸巾擦手心的汗。

    支教的事板上钉钉,同学们情绪都有点低迷,她心里也不太舒服,不舍得,但还是打起精神上课。

    中午吃饭的时候,姚思沁端着饭碗坐到她对面,笑了笑“我可听说了,一早在校长办公室好大威风。”

    “少来。”乔落苏扯了扯唇,“人家是校长,我就是个小小老师,哪敢在领导面

    前耍威风。”

    “是,为了你自己的事儿你才不会去跟他呛。”姚思沁轻叹一声,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感慨,“为了你班里那帮学生,倒是豁出去了。”

    乔落苏垂下眼,鼻尖有点酸“我就算要走,也不能走得毫无价值,得给他们铺好路。我走了,他们只能比以前更好,不能更差。”

    她是为了在职场更进一步,越早升上高级职称,不仅工资会高,发言权也会多一些。

    而这些孩子不为别的,只为高考考个好成绩。

    他们都要比以前更好。

    早上在校长办公室斗智斗勇,大显神通,可绷着精神上了一整天课,平静下来后,觉得浑身疲惫。

    家里冷冷清清的,她忽然十分怀念陈嘉遇在的日子。

    无论工作多忙多累,只要回家后躺在他怀里,听着他声音,被熟悉的气味和体温包裹着,就好像浑身被充满电,蓄满了源源不断的能量。

    她想听听他声音,甚至看看他的样子,想和他吐槽单位里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告诉他自己的近况,想听他开玩笑逗逗她,想把自己的辛苦和疲累都摊开给他看,哪怕只是隔空安慰,一个抱抱的表情,都能让她好很多。

    然而电话依旧没打通,发信息问他“在吗”,一整个晚上都没回。

    直到第二天中午,乔落苏才收到他回复昨晚飞夜航,刚开完会,怎么了

    乔落苏味同嚼蜡地吃着食堂的饭菜没事。

    陈嘉遇打个电话

    乔落苏上午满课,嗓子累了不想说话。

    陈嘉遇那就不说话,我看看你。

    乔落苏你现在不忙吗

    昨晚一夜没睡,不忙的话去休息吧。

    陈嘉遇没事。

    想你了,睡也睡不着。

    乔落苏眼眶一热,唇角勾了勾嗯。

    视频电话打过来,她把手机放在桌上,靠着纸巾盒,正好屏幕里映出她的脸。

    对面陈嘉遇穿着新款飞行服,绿色,看着比之前的蓝色要暗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颜色,她心情也比当初看着他穿那身蓝色飞行服意气风发地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要沉闷一些。

    分明看着他这张脸,心口都变得暖暖的,分明她还能感觉到自己对他呼之欲出的喜欢和思念,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不说话,陈嘉遇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吃饭,唇角勾着浅淡的笑容。

    他也在吃饭,旁边应该也坐着别人,今天部队食堂有大鸡腿,比学校食堂标配的鸡腿足足大一倍。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和他说道说道,抱怨为什么他们的餐饮规格能那么高,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谈天说地,借机撒娇。

    想一想,那些单纯放肆的快乐好像都恍如隔世了。

    如今她好像终于明白,不是两个人足够爱彼此,就真的能解决所有问题。

    人

    心是很难满足的。

    爱了就想在一起,分开了就会想团聚,发了信息还想打电话,打了电话,又会想抱他。

    当连一个信息一个电话都成为奢求的时候,怨念就开始了。

    负面情绪总是膨胀得更快,像乌云覆盖天空,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

    如果那场雨不下,乌云也不会散。

    乔落苏一顿饭还没吃完,那边陈嘉遇转头和别人说了句话,回过来对她说“大队长找我,先挂了,有空再联系。”

    乔落苏笑着嗯”了一声“拜拜。”

    然后她主动挂断电话。

    食堂里嘈杂喧闹,她却只听见自己脑子里的风啸和雷鸣,乌云一层层覆盖上来。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

    输完三天液,她的肠胃炎好了,又能够大吃大喝,只不过一直在跟着吃药,大姨妈却依旧不来。

    先前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旦看了医生,把这事放在心上,就不免会开始焦虑。

    乔落苏焦虑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才四月底,外面的蝉便开始不要命地叫,本就静不下来的心情变得更烦躁。

    明知道现在多晚,她还是拿出手机给陈嘉遇打电话。

    她知道他大概接不了,手机应该被锁在箱子里,连信号都没有。

    打不通,但还是打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最后手机电量只剩下10,她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

    陈嘉遇,我好想你好想你啊。我以前从来不信,爱上一个人真的会迷失掉自己。

    我其实很坚强,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但你的出现让我知道爱一个人可以是真的,被爱也可以是真的,跟你在一起也真的很幸福很快乐。

    我以为就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只要我们一直想着对方,就肯定能熬过来的,可现在我真的有点累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没遇见你,我应该尝不到爱和被爱的滋味,但也不至于变得不像我自己。

    如果以前的我看见现在的我,一定会觉得很可悲吧。

    是我太高估自己了,我其实一点也不适合当军嫂,我没有那么伟大那么无私,把自己的幸福也奉献出去。你有你要追求的梦想,但我只想要一个能陪在我身边的陈嘉遇。

    你属于那片蓝天,不属于我,你要守护的是国家和人民,也不是我,或许我们结婚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不,错的是我,我不该爱上你的。

    我真的很爱很爱你,但我快要没力气再想你了。我不想最后只剩下埋怨的时候,再和你分开。

    我们早一点分开吧,趁我爱你还多过怨你,我们还能和平体面地分开。

    按下发送键的时候,手机刚好没电关机了。

    眼泪糊满了眼睛,她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发送,但哭着哭着,就这么抱着手机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还得去上班,乔落苏缓了缓情绪,把自己拾掇得有个人样,才出发去学校

    。

    手机充上了电,昨晚那条信息最后也发出去了。

    大白天风一吹,脑子格外清醒,乔落苏看着那些话,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矫情得不大像是个精神状态正常的人。

    昨晚她的确有些情绪崩溃,否则她这辈子也干不出给人写小作文这种事。

    然而时效已过,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无法撤回的信息,叹了一声。

    矫情就矫情吧,反正都这样了。

    她有要分开的想法,倒是认真的。

    中午午休到一半,手机在兜里拼命震动,见是个陌生号码,乔落苏果断拒接,没过两秒又打来了。

    乔落苏起床气很大,烦躁地去走廊接听“喂什么事”

    “你好,陈嘉遇家属吗”对面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心脏猛震了震,她气势也落下来“是”

    “我这边是部队的。”中年男人轻叹着,“他出了点事,现在在铜州市医院抢救,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乔落苏抬手捂住狂跳的心脏,嗓音不自觉发抖“他出了什么事有没有生命危险”

    “执行任务出了点意外,多的我不便说,目前还没脱离危险,需要手术。”中年男人语气低沉,带一丝歉意,“对不起,但你尽快过来吧,万一”

    剩余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嗡嗡响着,整个世界都像地震一般在剧烈摇晃。

    直到上厕所回来的林爱媛推推她“怎么了”

    乔落苏恍然回神,撑着墙壁稳住身体,嗓音无力地发颤“帮我请个假。”

    林爱媛仿佛猜到什么,眼眸一颤“是你老公”

    乔落苏吸了吸鼻子,哽着声,扭头回办公室拿包“我走了。”

    出校门打车去机场,她一路催促司机快一些,幸好大中午没怎么堵车。

    一到机场,她便买了最快能赶上的那趟机票。

    铜州没有民用机场,三小时后,航班降落在附近的利城,再转高铁去铜州。

    部队派车到高铁站,直接接她去医院。

    来接她的是个陌生军官,上尉军衔,乔落苏看到他胸牌上的名字,叫徐明。

    “你就是徐明”乔落苏问。

    徐明讶异地看过来“嫂子认识我”

    乔落苏点点头“嗯,他提过。”

    在高铁上部队打来电话,说陈嘉遇手术成功,她心里一块石头暂且落下来。

    徐明有点好奇,笑呵呵的“机长怎么提的我”

    “也没怎么提,就说是一个机组的战友。”乔落苏笑了笑,“你名字简单,我就记住了。”

    “我跟机长的关系可没这么简单。”徐明一边开着车,一边望着遥远的前方,唇角浅浅勾着,看上去神色很温暖,“当初他就是为我的事顶撞了领导,才被罚到襄城部队的,如果没有他,我可能这辈子都上不了天了,他对我有恩。”

    乔落苏垂了垂眸“原来如此。”

    陈嘉遇从没对她讲过自己是为什么从铜州被调到襄城,只说是出了事,她一直以为他口中的“出事”就是犯了错,却没想到是替人出头。

    不过想想,也挺符合他性格的,他就是这么个大包大揽的人。

    跟她在一起,什么都不要她操心,在部队也是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肩上。有一次许靖喝多了酒悄悄对她说,陈嘉遇是他们机组所有人心中的图腾和信念,是那根永远不会倒的主心骨。

    陈嘉遇还在icu监护,医生说平安度过今晚,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乔落苏换了身无菌服进去看他。

    男人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堆仪器中间,从洁白的被沿伸出许多根管子,她不敢想象这些管子都是如何插在他身上。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陈嘉遇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她面前,毫无预兆的一串眼泪汹涌出来。

    脸上罩着呼吸机,她连他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却还是握着他没在输液的那只手,倔强地一直看着,仿佛要把这段时间缺失的全都弥补起来。

    以往他的手都是滚烫的,握在一起能让她全身都暖和,从来没这么凉过。

    她两只手一起捂着,都捂不暖。

    “对不起。”一串又一串眼泪往口罩里流,她尝到那阵苦味,越发忍不住,“我不该给你发那些话的。”

    她知道大院里那些飞行员家属,无论有多少怨言,都不会在他们上天之前跟丈夫吵架。

    她想起第一次和他的同事见面吃饭,他也特意约俞心出来,为了不让许靖带情绪出任务。

    如果陈嘉遇真的是因为她那些话才出的意外,她这辈子都没法原谅她自己。

    乔落苏紧紧握着他的手,哭得整个人都在抽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门口忽然被敲了敲。

    她知道是探视时间到了。

    医生说为了保证他休息,病房不能久留,乔落苏出来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隔着一面墙静静陪着他。

    没过多久,徐明给她送来晚饭,还有件衣服。

    “这是机长今天穿的飞行服,我看里面好像有东西,就给你拿过来了,你看看是不是什么要紧的。”

    “嗯。”乔落苏抬手抹了抹眼角,接过那团暗绿色的布,“谢谢。”

    布料触感是她没摸过的,乔落苏把衣服翻到里面,才发现一个特别缝制的小兜,因为角落开了线,露出一角白色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从兜里抽出来。

    软软的,是一张手绢,比普通手绢要小一些,像是小朋友用的。

    角落用细线绣着字,许是年月已久,原本粉色的线开了,后来又被人用另一股粉色的线补起来,缝得却不太整齐。

    两种粉色不完全一样,新旧交错,有种宿命般纠缠的感觉。

    她手指颤抖地摩挲着那个小小的“苏”,一段早已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拨开层层迷雾,露出那个七岁男孩原本的模样。

    “小哥哥,你脸上流血了,疼不疼”

    “小哥哥你怎么都不说话你不会说话吗”

    “我帮你擦擦吧,这个手绢我爸爸洗过,是干净的。”

    后来她没再要这张染血的手绢,也没要他送给她的木刻飞机。

    眼泪像洪水倾泻而出,瞬间浸湿这张小小的白布,也落在那个几经缝补的“苏”字上,将粉色变得更深,像当初染在手绢上的男孩的血。

    虽然已经被清洗干净,却如同烙印,刻在她心脏和骨骼上,烈火烧灼一般的疼。

    原来真的是他

    乔落苏俯下身,剧烈颤抖着,将自己和手绢一起抱住。